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賽金花 | 上頁 下頁
六〇


  金花沒料到孫三有這一著,心裡直叫晦氣,垂頭斂目地快步出了雅座,正要登車,一個跑堂兒的追過來,恭恭敬敬地遞上一張帳單:「太太,還沒付錢呢!」

  金花付過帳,回到蘇園,走進西廂房,迎接她的是濃郁的藥香味,她縮縮鼻子,滿腹狐疑,還來不及想是怎麼回事,已看到面色青灰的洪文卿躺在床上。洪文卿本在半睡狀態,見金花進來便張開了眼睛。

  「我等了你好久。」洪文卿注視著金花,衰弱得有氣無力。

  「我去剪衣料,多跑了兩家。老爺又不舒服了?」金花挨在床沿上坐下,摸摸洪文卿的額頭,竟是冷得冰手。「唉!可不是又病了。」她愁得蹙起眉頭。

  「我一生病就累你受苦。」洪文卿苦笑著輕聲說。

  「老爺說到哪兒去啦。我伺候老爺是天經地義的事。」金花說著便發起呆來,回想過去一年中伺候病人的日子,她便不寒而慄。那種生活太可怕了,她希望永遠不要再來。

  【十九】

  沉靜了多時的蘇園裡的空氣,因方淨和徽州原籍幾個族人的到來而熱鬧了一陣,但很快又轉趨於冷寂。主要是主人洪文卿提不起精神,金花因懷孕身體不適,洪夫人想強掙著也改變不了氣氛,何況她也是終年不離藥罐子的人。

  從遭參奏那天起,洪文卿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達官顯貴們慣有的春風得意,在他的表情上再也難以找到。他身上獨具的倜儻飄灑,似乎已徹底消失,他慣有的雋永睿智的談吐彷佛也已凝固在他的嘴裡,出不來了。他背脊日漸佝僂,鬚髮斑白,面孔上蒙著重重的憂鬱。當別人說笑他不得不插一兩句嘴,或湊趣笑一兩聲的時候,竟顯得那麼勉強和愁苦。他變得多疑而神經質,同僚間偶爾一句玩笑話,他總以為是蓄意的譏諷,會連續幾天悶悶不樂。奮鬥半生,讀萬卷書,名重四海的清譽毀於一旦,雖說在表面上事情已成過去,但失去的名聲和面子是再也挽不回了。這使他耿耿於懷。原本就不壯實的身子,越發虛弱,他已經成了一個頹喪的老病之人。

  目前唯一讓洪文卿感到安慰的,是金花又有了身孕。「這次給我生個兒子。我這支的人丁不旺。少爺到今天還無後,身子又多病!你給我生個個白白胖胖的大小子,我把這倒楣官就索性丟下,回家教兒子去。」他說。

  金花與孫三在玫瑰番菜館私會過後,便陷入一種奇異的矛盾裡。她輕視孫三,覺得他根本不是馬超或黃天霸那樣的英雄,而是一個靠勾引女人過活的流氓,鄙俗、粗野,從哪方面講都趕不上洪文卿,她是絕對值不得為這樣一個人冒險的。但是,每當看到洪文卿那副病弱的樣子,特別是她渴望撫慰、盡歡,而他一點也無能為力的一刻,她便會強烈地懷念起孫三來,她回憶著他的每一個小動作,幻想著,如果把洪文卿換了他,可不知是何等驚心動魄的情景!

  金花為孫三強拿去那只珍珠花而惴惴不安,唯恐他有把柄在手來敲詐威脅,曾叫阿陳帶了二百兩銀子去換珠花,阿陳回來道:「孫三爺把銀子拿去了,珠花並不還,他要姨奶奶放心,說是不會來找麻煩的。只要姨奶奶別忘了他就成了。」金花聽罷無言,只望著自己隆起的肚子發呆。

  徽州來的幾個族人,全是不懂察言觀色的鄉巴佬,蘇園裡的低氣壓絲毫不能影響他們的豪興,每天派人派車陪著去逛城聽戲,吃北京風味名菜,回來還要埋怨,不是嫌天氣不夠溫暖,風沙太大,就是嫌菜不可口,不如南方做得精細。一會吵著要喝蓮子羹潤喉,一會又要吃紅棗桂元湯補氣,伸手要東西要錢也不紅臉,洪夫人應付了幾天,精疲力盡地道:「客人比主人還厲害!老爺當年用了他們五百兩銀子進京趕考,這些年來還了不止百倍,他們還是不知足,看樣子這個債是永遠還不清了。」她說著竟託病丟開手,招待客人的任務便落在金花的肩上。

  金花挺著圓圓的肚皮,要照顧老爺和夫人的病,要招呼客人,儼然一家主婦的風儀。因為客人中有方淨——洪文卿把弟方仁啟的兒子,交情不比尋常,所以金花很盡心,每頓飯都關照廚房準備豐盛的菜肴,並親自陪著用餐,談笑風生,應付得面面俱到。

  方淨的名字跟他的外型很切合,乾乾淨淨的一張長臉子,身量不高,神氣上總帶有幾分羞赧,一開口先紅臉。金花早聽洪文卿說過,他父親方仁啟對男色有偏愛,和素芬有過一段纏綿的感情,心中頗是好奇。又聽說方淨是個才子,中過舉人,出過幾卷詩集,據說還立志要寫小說,做曹雪芹第二,而年紀不過二十出頭,顯然是個不凡人物,所以對他很有幾分好奇,常跟他問問話、談談天。

  方淨的父親雖是洪文卿的把弟,他對洪文卿的稱呼卻是太老師——他的啟蒙師傅是洪文卿的學生。稱洪夫人為太師母,金花則是小太師母。方淨近視眼鏡後面的眼珠,好幾次半天不眨一下地盯在小太師母身上。

  「小太師母的皮膚太好啦!白嫩得像小豆腐。」有次旁邊無人時,方淨紅著臉說。

  「看你老老實實的,原來也會調皮啊!小心我告訴你太老師,怕他不一個耳光把你扇出去。」金花笑著掠他一眼。

  「你會告訴太老師嗎?小太師母,你不會的。」

  「我不會的,你放心吧!不過你要好好做人,不要學得油腔滑調。你不是想做大文豪嗎?沒品德怎麼做。」

  「小太師母也講品德?」方淨不相信地笑笑。「做不做文豪倒跟有沒有品德沒關係的。文人無行自古而然啊!」

  「我不跟你說話了。你已經學壞了。」金花說這話的當兒就在想,假如孫三有方淨這份談吐才情多好呢!方淨有孫三那種偉男子的體格又多好呢!她感到世事實在太難十全了。孫三不值得她愛,方淨也不值得她愛。

  有關小太師母跟方淨之間有私情的故事,已在幾個族人的嘁嘁喳喳捕風捉影中成了鐵案。閒話傳到洪夫人耳中,她越發懊惱,想趕方淨離開,又怕得罪方仁啟,對不起朋友。正在無計可施的時候,一天洪文卿在工地暈倒,被硬生生地抬回來,上下都慌了手腳,洪夫人也就趁機把方淨打發出了蘇園。他一離開,洪夫人便把金花喚到房裡,氣悶地道:「你問問良心,到洪家這幾年上上下下都對你不錯吧?可是你報答了我們什麼?老爺的一世清名完了,現在眼看命也要賠上,你當瞞得過我嗎?搭戲子還不夠,連世交晚輩也不放過……」

  「夫人——」金花想辯解,洪夫人厲聲喝住:「你不用強嘴,難道我還不認識你嗎?我現在正式告訴你,要本份一點,我們丟不起臉。我說完了,你走吧!」她說罷到里間床上歪著去了。金花咽不下這口氣,但也只好退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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