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賽金花 | 上頁 下頁 | |
五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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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忘了嗎?老爺的病都是我在伺候,整天侍奉湯藥,連大門也少出的。就算老爺的禍是我惹的吧!好在現在已經真相大白,證明是冤枉的。我沒功勞有苦勞,吃苦受氣的,總多少能抵消一點點罪過。我不過跟朋友出去湊湊熱鬧,聽聽戲,就有風風雨雨嗎?這些人也太厲害了!」金花說罷嫣然一笑,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洪夫人被頂得半天說不出話,直直地盯了金花一會,長歎一聲: 「金花,我說你是為你好,你不要不知好歹,跟我擺出這種嘴臉。老實講,周侍郎的三姨太名譽不好,成年忙著聽戲捧戲子,京裡人都當笑話講。周侍郎年老糊塗,什麼都看不見,要是換個人早把她打發了。」洪夫人停了停,轉為異常和善的臉色道:「別人家的事我們不必管,我只說我們家。你跟周姨奶奶這種人在一起,不是自貶身價嗎?再說家裡近來事情特別多,你看到的,族裡親眷五六個住著,方仁啟老爺的公子到京裡來趕考謀差,一直住在汪老爺家,方老爺跟老爺是把兄弟,我們能不接方淨來住住嗎?我精神不夠,這些事你得幫忙張羅啊!而且老爺的身體一直沒有完全復原,要人照顧,你沒事少出去亂跑吧!」 在洪夫人說這一大串話的當兒,金花已經幾次現出不耐煩,兩隻手扭著一條淡綠色的大紗巾,臉上飄著淡笑,待洪夫人說完才慢慢吞吞地道:「原來周姨奶奶的名譽不好,要不是夫人告訴我還真不知道。可是姨太太哪有有好名聲的?正室的誥命夫人我又高攀不上,那種尊貴的人也不會理我,我不交周姨奶奶交誰呢!哪家的姨奶奶不聽戲?我也犯不上例外。老爺的身體我會注意。不管什麼人來往,夫人吩咐我做什麼事我做就是,反正家裡事都是夫人說了算。我出去走走待會兒就回來,誤不了事的。夫人不是也常到汪夫人、陸夫人家去散心嗎?」她說完轉身就走,臨出門時回過頭道:「我去去就回,耽誤不了事的。」 金花坐上車,問柱兒道:「你知道玫瑰番菜館在哪裡嗎?」 「周姨奶奶的車夫成順哥指點過我。他們姨奶奶跟小百紅老闆見面也在那兒。」柱兒笑著答。 「哦,怪不得!」柱兒一句話說得金花心裡彆扭,想,原來周阿姐姘唱小生的小百紅是真的。一般人總說姨太太姘戲子是賤味相投,我這不也上了這條船,應了這句話? 金花先到綢緞莊買了衣料,才懷著七上八下的心情去東交民巷的玫瑰番菜館,命阿陳等在車裡,自己匆匆下去,偷眼朝四周掃掃,見無相識的人,便一閃身進了門。她走得太急,幾乎撞在一個男人身上,「喲!」她窘得輕呼一聲,羞紅了臉。那男人倒開口了: 「我在這兒等了夫人大半天,總不見大駕,以為不來了。夫人肯來會我,真是天神下凡一樣難得。剛才怪我魯莽,沒碰著夫人吧!」孫三口齒伶俐,態度謙恭,彷佛自慚形穢似的,倒把金花的不安和羞赧驅走了。她挺挺脊背,仰起頭,仔細打量著這個人高馬大、下了台的臺上英雄。 孫三濃眉大眼,寬鼻樑,黑黑的一張長圓臉,頰上浮著幾顆淺麻子,就像雨點打過的灰沙地,看著不乾不淨。他五官中生得最好的是嘴:不薄不厚,不大不小,油潤光澤,輪廓如一只飽滿的菱角,一看就知能言善道。他穿了件海藍色綢夾袍,上罩雪青色巴圖魯坎肩。雖比金花想像的唇紅齒白,英武飄逸的丰姿差得太遠,卻也算得有些男子氣概,別的不提,只那肩寬腰細的體格,就是千里挑一的。 「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請夫人裡頭坐吧!」孫三把腰深深地一彎,一隻大手朝裡指了指。 金花在前,孫三在後,進了最裡面的雅座,雅座大得像個小單間,兩扇對開的彈簧門,與外面隔成了兩個世界。金花在德國的時候,曾跟蘇菲亞進過幾次餐館,但還沒見過這個樣子的,桌上粉紅罩子的小洋燈,泛出柔和的粉紅色光芒,輝映得孫三的大臉黑裡透紅,金花的嫩臉越發嬌豔如醉。 「你叫我到這裡來做什麼?」金花的臉上平靜而莊重。 「哦?」孫三被她問得愣住了,兩隻牛眼般的大眼盯了她半晌,笑道:「你不知道到這裡做什麼,嘻嘻!」 金花怔怔地望著孫三,久久無語,心中自言自語道:是啊,我知道是來做什麼的,不是來會一個威武英俊,超凡不群,像馬超、黃天霸、華爾德那樣的英雄嗎?怎麼坐在我跟前的是這樣一個油頭粉面、粗鄙猥瑣的傢伙?臺上的他和台下的他怎麼差得這樣多?為了這樣一個人,我冒著不守婦道的罪名,值得嗎?要是老爺知道,他不傷透了心?老爺雖說年老體衰越來越沒趣味,但是跟這個孫三相比,幾乎是鑽石比石頭了……金花想得出神,冷不防的,放在桌上的手被孫三滾熱的大手握住了。 「你瞪著兩隻媚眼在想什麼?你這個神氣兒最勾人魂了。那天我唱馬超,一出場,好傢伙,就撞上你這副模樣。我心裡立時咯噔一跳,心想,這是誰家的姨奶奶啊?瞧這副秋水為神玉為骨的模樣!我非跟她套上交情不可。嘻嘻,從你那神氣上我就知道這事成了。人家告訴我說:這個姨奶奶可不平凡啊!是欽差大臣洪狀元夫人,公使夫人。」 「你說什麼?」一直在失望的震撼中的金花,被狀元夫人、公使夫人幾個字猛地喚醒。這兩個她最珍愛的稱呼,已經許久沒人叫過她了,叫孫三叫得這樣親切順口,她不由得對他產生了兩分好感。「我在外國的事你也知道?」她試著想抽回那只被握住的手。孫三握得太緊,她抽不出。 「你在外洋那些光彩的事誰不知道啊?全北京城裡的飯莊戲院酒樓,處處聽得見你的故事。所以啊,沒見你之前,我對你早就佩服得五體投地了,心想那可不定是個什麼樣風流的美人呢!沒想到見面嚇了我一跳,原來世上真有下凡仙子也比不了的絕色,我孫三活到二十多歲,也算長了見識了。」孫三的嘴像抹了油,說得金花滿心舒潤。 「孫三爺不單戲唱得好,話也說得動聽。不過——我想咱們今天是個誤會,我……我不應該來的,要是我們老爺知道……我該回去了。」金花垂下頭,說走可又不動。 「來了哪有回去的道理。」孫三怕金花真走,索性坐到她這邊的絲絨長椅上,把臉偎在她的鬢邊道:「金花,你別想不開,你跟我一樣,天好地好也不過是給大人老爺們解悶取樂的。難道你還想做貞節烈婦?算啦!那輪得到咱們做嗎?呵,沒有水的魚會幹死,我是你的大海。」 「我要回家了。」金花的口氣堅決,卻還是坐著沒動。 「哎喲!別裝蒜啦!你回家幹嘛?啃你那個老狀元啊?你要是錯過今天准會後悔一輩子。」孫三說著猛一下把金花抱在懷裡,連連親她面孔。 「讓我走!」金花一句話沒完,一聲清脆的巴掌已打在孫三臉上。孫三愣了一剎那,冷笑著道:「喲!這是怎麼回事呀?打是親罵是愛嗎?姨奶奶要是不疼我,幹嘛到這兒來跟我見面呢?姨奶奶要走我也不敢強留,不過我這一巴掌也不能白挨,總得討個賞做紀念。」孫三說著便從金花頭上取下一枝珠花。「我倒不是貪財,是提防你變心不跟我好。」他把珠花在手上掂了掂,袍角子一撩,一推門倒先走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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