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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戰馬超》不是武生戲嗎?……」金花一句話沒說完,只見一個身著銀甲白袍、頭戴銀盔白纓、個頭魁梧的少年英雄,隨著急風驟雨的鼓點子,從上場門出來了。他臉形長圓,高鼻大眼,滿面英氣,威風凜凜,一舉手,一踢足,一撩袍子,都是那麼美妙。金花不由得呆住了,心裡叫道:「天啊!好個錦馬超。這才是個真正的男子漢呢!但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她正在想著,只聽周姨奶奶低聲道:

  「你看怎麼樣?不錯吧?演馬超的是個票友,叫孫少棠,因為他行三,大夥兒都叫他孫三。」

  「唔,他就是孫三啊!聽說他的拿手戲是《白水灘》。」

  「那還用說,他的十一郎扮相是沒人能比的,真俊啊!聽說他過幾天要到敬王府去唱《白水灘》。我跟敬王的六福晉有交情,到時候帶你一起去。」

  「那敢情好。」金花心不在焉地說。兩隻眼睛盯住在臺上勇猛廝殺的英雄,一刻也離不開。而臺上的馬超,也注意到金花,眼角眉梢一陣陣地送過情意。金花感到乾枯的心田正在春風的拂弄中復蘇,僵硬了的身體正在溫泉的浸潤中化軟。此刻的她,忘了蘇園,忘了洪老爺、洪夫人,也忘了自己。她整個的人,就跟定了臺上的英雄。他使她憶起了遙遠的德國,風光旖旎的慕尼克鄉下,和她一生一世都忘不了的華爾德,「他倆是多麼像啊!都是那麼年輕英俊,勇猛強壯,這才是真正的男人!」她想。

  「我可以給他個賞封兒嗎?」金花試探著問。

  「當然可以。賞封兒越多他就越有面子。」周姨奶奶解人意地笑笑。

  果然,一出《戰馬超》唱完,聽差的遞了一堆紅紙封套給馬超——其中最厚的一份是金花的。

  飾馬超的孫三見這許多達官貴婦捧他的場,笑得露出兩顆俏皮的大虎牙,走下臺來一一道謝,到金花面前,兩隻大眼深深地望著她道:「謝謝夫人的賞賜。」

  「不要謝。」金花從容大方地說。見孫三還站在那兒,便又加了一句:「孫三爺的功夫不凡,把馬超演活了。」

  「謝夫人!過獎了。」孫三挺瀟灑地作個揖,才挺著胸膛去了。金花望著他高大的背影,不禁又跟自己說:「瞧,這才像個真正的男子漢!」再回味一下他那左一句右一句的「夫人」,她覺得許久沒這麼風光,這麼快樂過。

  從這天起,金花的心裡有了孫三這個人;或者說有了戲臺上的英雄「錦馬超」。她想著他的雄偉英姿,想著他的唇紅齒白,想著他的彬彬有禮和裝滿了崇拜孺慕的大眼睛,「他下了戲裝不知是什麼樣子呢!」她有時會不自覺地想。當洪文卿瘦弱的身體,鼓足了力量在她身上老牛破車般的氣喘吁吁,想表現一番男子漢的威力時,她也會情不自禁地想:「多沒用,多可憐啊!要是換了孫三……」

  孫三的影子足足纏了金花好些天,正在漸漸淡忘的當兒,周姨奶奶親自來邀金花同到敬王府觀賞堂會。金花稟明了老爺和夫人,歡歡喜喜地跟著一塊兒去了。

  敬王府裡的豪華奢糜,使見過大世面的金花也增了新見識。但她並不在意,她的興趣全在等著看孫少棠的《白水灘》。

  金花和周姨奶奶坐在前排的斜座上,面對著上場門。王府唱戲比大臣家熱鬧,這天京城名角全部到齊,好戲連台,幾出戲過去,金花等得望穿了眼,《白水灘》才開場。門簾子一掀,頭戴雪白卷緣氈笠,身穿銀光四射鑲滿水鑽戰袍的十一郎,神威凜凜地邁著闊步出現了。他那兩隻大而靈活的吊梢眼,一出場就跟金花的目光鏗鏘相碰,電光石火般,擊得金花神智惶惶沒處藏躲。

  十一郎顯然比馬超解人意得多,在臺上頻頻眉目傳情,似在明白地告訴金花:「我愛你,咱們找個地方會面吧!」

  從敬王府回到蘇園,孫三的影子比原先更清晰了,金花的心像一隻飛出籠子的鳥,再也無法收住。這以後金花又跟著周姨奶奶去聽了幾次孫三的戲,《天霸拜山》,《長阪坡趙雲救阿斗》,功夫高強相貌英俊的子都,每次看完,金花的不平靜就增加一分,幻想著臺上的英雄是如此可敬可愛,台下的孫三不定多麼瀟灑迷人呢!她不自覺的,已經產生了一種強烈難忍的、想見到孫三的渴望。

  這天,金花牽著德宮到前院水池旁看金魚,她的車夫柱兒鬼鬼祟祟地溜到身旁,神秘地壓著嗓子道:「姨奶奶,孫三爺叫我來傳話,說明天下午在東交民巷的玫瑰番菜館等您。」

  「哦!」金花心裡咯噔一響,上湧的血液沖得她頭昏眼花。「倒看不出,你有膽子給人通風報信,我要告訴老爺和夫人,怕不剝了你的皮。」她冷著面孔卻並不認真地說,想了想,又接著悠悠地道:「明天下午我要去剪幾段衣料,你備車吧!別走漏風聲,我自然有賞。」

  第二天金花梳妝了正要出去,洪夫人的貼身丫頭翠環忽然來叫,說是夫人有話要吩咐。金花滿心狐疑,忖度著洪夫人有什麼話要趕在這個時辰說,莫非孫三約她相會的事已被知道了?如果真是如此,她的消息也未免太靈通了,那就真應了那句:「魚兒沒吃著,倒惹了一身腥」的粗話。她想著,便惴惴不安地去到正房。洪夫人坐在太師椅裡,捧著一杯熱茶慢慢喝著,面色顯得很沉重。她朝金花開門見山地道:「又要出去?你這些日子出去得可真不少。戲就那麼好看嗎?今天什麼地方有戲?周姨奶奶約你的嗎?」

  「我想去剪幾段衣料,挑挑首飾。有阿陳跟著,出不了錯。」

  「要買衣料、首飾,叫洪升傳他們掌櫃的拿到家裡來多方便,何必你自己出去跑。」

  「不,我要出去走走,老待在這園子裡快悶死了。」

  「悶死了?」洪夫人的唇邊掛著冷笑。「金花,你也不是笨人,總該知道,這個家再也經不起風浪啦!因為在外洋那三年你太招搖,給老爺惹上一身禍,雖然案子算是了結了,老爺的一世清名總是沾了污點,身體也垮掉一半,從那以後,一直病病歪歪,心裡不暢快。現在大家求的就是個平安日子,什麼風風雨雨的都受不住了。」

  洪夫人面色嚴肅,說出的話句句站在理上,而且話中有話,使得金花不免心虛,但她冷靜一想:她與孫三的關係,至今也不過到眉目傳情兩心相儀的程度,並沒有給人抓住把柄之處,就算外面有些閒言碎語,也沒有確切證據。洪文卿被參奏這一年多,她已受夠了冷嘲熱諷,嘔盡了氣,洪夫人又擺出正室夫人教訓小侍妾的架勢,她就不接受。金花想著便把下巴頦一昂,震得滿頭的珠翠亂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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