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賽金花 | 上頁 下頁
五五


  「地理,學生不懂。只是聽說老師畫的那條線,把帕米爾歸到俄國去了。本來朝廷正派人跟俄國交涉疆界問題,叫他們不要染指帕米爾。可是因為有老師畫的交界線為證,帕米爾既在俄國境內,他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佔領。現在這個責任就全推在老師身上了。」

  「其實那條線是原有的,我不過重新勾畫了一遍,難道就要承當出賣國家領土的罪名嗎?」洪文卿悲憤地提高聲音。

  「我想他們不至於用那麼大的帽子。不過老師還是要小心。如果只是繆征藩一個人找題目報復倒罷了,據說是一堆人,譬如徐承煜就是個手段最毒的,他仗著他老子徐桐的勢力,在官場拉幫結夥,要掀誰都掀得倒。據說還有要參的,京裡、外省,都會有參折。看樣子他們是有計劃、有佈置的。老師要小心。」汪鳳藻顯得憂心戚戚。

  「假如他們那一幫真要藉這個題目掀我,也就掀了。事到如今,我小心也沒用。」洪文卿勉強笑笑。

  「不然。老師千萬不能放棄,官場裡凡事都靠人情。老師交遊廣闊,朝廷裡不會沒人肯給講話的。學生趕在這個時辰稟報,就是請老師早早想辦法。」

  汪鳳藻又談了一陣子才告辭。洪文卿獨自在客廳裡悶坐了半晌,才像受過重刑似的,拖著癱軟的腳步回到後面。

  飯桌上的人正在說笑,看到洪文卿的神色,都不約而同地安靜下來。洪文卿坐回位子上,一語不發,只是歎氣。

  「老爺喝碗魚翅湯吧!還是滾熱的。」金花剛要盛湯,就被洪文卿一揮手止住。「你不要盛,我什麼也不吃。」

  「汪鳳藻說些什麼?有重要事情?」陸潤庠試探著問。

  「有啊!呵呵,我被人參了。」洪文卿聊以解嘲地笑笑。

  「有人參你,怎麼回事?」陸潤庠吃驚地問。別的人也都把眼光集中在洪文卿臉上,流露著困惑與關懷,尤其是金花,兩隻水靈靈的眼珠子亮得像蒙了一層水幕。

  「還不是因為得罪了小人,人家藉題來報復。」洪文卿不想多說,只輕描淡寫地把汪鳳藻的話略略重複了一遍,最後道:「被參也罷了,大不了拋下這個紅頂子,回到蘇州當個老百姓。叫我受不了的是,研究了半生歷史地理,到頭來犯了這種錯誤,豈不是予人笑柄。好像空占大位,有名無實,沒給國家做事,盡給朝廷惹禍了!唉,想到這裡,我真是無地自容啊!」他神色落寞,聲音裡充滿了深重的自責、悔愧,與汪鳳藻來訪之前,像是變了個人。

  「你不必難過,事情一定可以轉圜的。我現在立刻去找汪鳴鑾和孫家鼐,讓他們明天進宮去探探底,問問翁老夫子事情的來龍去脈。唉!所謂宦海沉浮,誰起誰落全說不定的,真是不能隨便得罪人。」陸潤庠說罷就叫套車,帶著幾個跟班小子直奔汪鳴鑾家去了。陸夫人本來就打算住下,跟女兒聚兩天的,這時便和洪夫人、少奶奶,一同到洪夫人房裡談天。洪文卿情緒惡劣,不想見人也不想說話,說是要睡在書齋外的暖閣裡。金花不敢作聲,默默服侍洪文卿睡下,便回到自己的西廂房。

  金花仰面躺在床上,思前想後,覺得洪文卿之所以得罪繆征藩,主要是因為她的關係,這使她內疚,也使她多了一份憂慮:怕洪家的人怪罪她。心情不寧,一夜未得安睡,幾次起身掀開窗簾朝正房望望,見一排七間房的窗子,倒有一大半是亮著的。這就更增加了金花的不安,怔怔忡忡地幾乎一夜沒合眼。

  第二天早晨金花見到洪夫人、陸夫人和少奶奶,向她們道安時,果然三張臉都像結了寒霜一般,冷淡中有覺察得出來的不屑。

  陸夫人住了兩天才離去,少奶奶本擬跟著去娘家小住,因洪文卿自那天獨自睡在暖閣之後就病倒了,一陣發冷一陣叫熱,脾氣比平時暴躁了許多,家裡彌漫著不安的氣氛,她便知趣地不提回娘家的事。

  為了照顧方便,洪文卿已移居到金花房裡。金花侍奉湯藥,伺候便溺,喂漿水飲食,自是異常辛苦。但她做得細心又盡心,沒有絲毫不耐,很期望能以這份誠懇與辛勞,博取家人與親戚的諒解。然而情勢是如此的困難,從各人的言語表情上,她看出每個人都在怨她怪她。洪夫人曾經正面問過金花:

  「聽說老爺跟人結仇是因為你。說是你讓老爺強迫使署的官員給你排隊站班,姓繆的不肯站,你就鼓動老爺把他撤職?」洪夫人的口氣冷得讓金花心都在打寒戰,她連忙辯解道:

  「夫人,我並沒有讓誰給我排隊站班。這是規矩,哪國的公使和公使夫人來來去去,下屬們都排成隊在月臺上接送的。那位繆大人不肯排也就罷了,他口出惡言,弄得老爺面子上下不去。老爺撤他的職也不是我的主意,憑我,是什麼身份?敢過問老爺的公事嗎?」

  坐在一旁的少奶奶聽了金花的話莞爾含笑不語。洪夫人冷笑了兩聲道:「你說你不敢過問老爺的公事,我相信嗎?聽你一口一個公使夫人,倒像真把自己當成夫人了。聽說你在外國連上下樓都要四個丫頭在前面打燈籠。譜兒也擺得太大了,我這正室夫人還從來沒有那麼大的氣派呢!」

  洪夫人輕蔑中帶著嘲笑的語調,羞得金花連頸子都泛紅,她也不是怕事受氣的人,便正著顏色頂過去:「夫人不必損我,我雖是個姨太太,也還知道進退。當初去外洋,是因為夫人不肯去,我才跟去的。我自問公使……」她警覺地把「夫人」兩個字咽住了,繼續道:「做得不錯,並沒有丟大清朝的臉……」

  「姨娘也忒不懂事了,怎麼跟夫人頂嘴呢!」少奶奶開口了,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得慢吞吞。「姨娘要是不自吹自擂呢,我就什麼也不說。姨娘說到這兒,我可就忍不住了。怪不得給老爺惹了這麼大的禍呢!姨娘招搖得實在太過分了。聽聽看:『並沒有丟大清朝的臉』。姨娘總也應該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吧?不管姨娘做了多露臉的事,跟大清朝扯得上關係嗎?」少奶奶說著掠了金花一眼,見她還是一副不馴的樣子,便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姨娘知道點好歹吧!我父親說的,第二個參老爺的奏摺又上來了。姨娘把老爺害到這種程度,還要嘴硬不認錯嗎?」

  「老爺是個老實的讀書人,一輩子正正當當處世,向來不做過分的事,跟人連臉都不紅的。如今弄得讓人左參一本右參一本,這是從何說起呢!」洪夫人傷心得直落淚。

  金花聽說有第二個人參洪文卿,真的震動了,覺得自己確是罪孽深重,又擔心洪文卿會受朝廷處分,一時又悔又恨,也不再為自身辯解了。

  這晚上金花伺候洪文卿吃過藥,見他躺在枕上若有所思,便挨身坐下柔聲問:「老爺好些了嗎?在想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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