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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礙著有阿祝在旁邊,金花和母親不便深談,多半說些在國外的見聞:柏林、倫敦、聖彼德堡、維也納等大城建築是如何的雄偉,街道如何的寬闊清潔,西方男女的裝束打扮,西方人吃飯只用刀叉不用筷子,「外國人吃飯是先喝湯,然後就是一大塊肉,嘿嘿,還帶血色呢!你就切吧!」金花繪聲繪影地描述,阿祝偶爾也添枝添葉地插兩句嘴。

  金花母親聽得津津有味,阿祥不時地發出笑聲,幾個人又逗逗德宮,好不容易捱到晌午,吃過中飯,轎子來接,阿祝帶著德宮離開,母女倆才得以說說體己話。

  「好沒道理!德宮明明是我生的,回到蘇州就變成洪夫人的孩子。她說德宮應叫她媽媽,叫我姨娘。少奶奶在一邊幫腔,老爺也說這是規矩。我好不服氣,可也不便說什麼。媽媽,你說說看,這是哪門子的鬼道理?」

  「金花,你看事要看透。為這種事生氣不是傻嗎?洪家又不是獨一份,哪家偏房生的孩子能叫親娘一聲媽呢?依我看洪夫人算是厚道的,除了要占足威風,擺擺官家奶奶的架子,對你並不算虧待。你就別把這些小事放在心裡吧!」

  「這是小事嗎?我生德宮差點死過去,到頭來孩子叫我一聲姨娘,這還不算,現在我簡直不能管德宮了,要她說了算。我想叫德宮住下,她一定叫她回去。」

  「回去也對的,我們家小門小戶,狀元家的小姐住著也不相宜,要是涼著熱著生了病,你也要受埋怨的。」

  金花細想母親的話,確是有見識,做姨太太本來就是這麼回事,不服氣就不做,既然做了,就乖乖地別埋怨。

  「我離開這兒三年,你們跟洪家一點來往也沒有嗎?」

  「沒有。」母親憾然地搖搖頭。「你祖母病重那陣子,想你想得受不了,我特地叫阿祥到洪府去打聽你的消息,問洪老爺可有信來?他們都沒讓阿祥進去坐坐,就讓他等在門房裡,由門房去傳話,回說柏林有信,過得很好,叫我們不必擔心。另賞了阿祥十兩銀子。好像是打發小聽差,哪裡把我們當親戚待!自那以後,我們便再也不上門,他們也沒人來,連過年過節都沒一點聲息。所以你祖母去世我也沒通知洪家,你生德宮我也不知消息。」她說著解嘲似的笑笑,心平氣和的:「我也想得開,並不為這些事計較,窮人想攀闊親戚跟登天一樣難,只要他們善待你,我就心安了。」

  金花聽了母親這一大段話,也不說什麼,只把一張粉臉繃得緊緊的,越發悶悶不樂。

  「我看他們對你還不錯。只看你這套裝扮,」母親的目光掠過金花手指上綠得透水的翡翠戒指和藍寶石戒指,及腕上頸上的黃金鑲鑽的手鐲、項鍊,髮髻上插的兩排珍珠花。「你的這些首飾,件件值錢,多少大戶人家的正太太怕也戴不起。」

  「這些首飾嗎?」金花抬起兩隻手來細細欣賞,臉色漸漸柔和了。「很多是在外國買的。媽媽,你想不到我在外國那三年多神氣,洋人把我捧得好高,老爺任著我的性子,我說什麼是什麼,用多少錢他也不心疼。」

  「也就夠了。洪老爺待你好才是重要,別的你還求什麼?」

  「洪老爺待我是沒話好講,不過有洪夫人在旁邊就不同了。家事全由洪夫人作主,連老爺也不能不聽她幾分。」

  「這你就不要計較了。想想看,洪夫人什麼年紀?她活得過你嗎?老爺待你好,如今你又生了德宮,肚子再爭爭氣,生個男孩,你的位子就會同石頭一樣穩固。要是洪夫人——唔,我看洪老爺一定把你扶正。你就安心地熬吧!」

  金花思索著,感到母親倒是一把年紀的人,看事看得深。真的,洪夫人大了她三十七八歲,爭得過她嗎?她總有一天會出頭的,暫時的委屈就忍忍何妨?這麼一想,金花的不愉快就雲消霧散。她和母親、弟弟親熱地說著、笑著、為未來計畫著。「阿祥應該繼續念書。」金花笑眼盯著阿祥。

  「我叫他繼續念,他不肯嘛!」母親悻悻的口氣。

  「我才不去呢!在姚家那兩年,天天受氣,他們都瞧不起我,笑我罵我,說啥我也不去了。」阿祥伸長了細脖頸,氣呼呼的。

  「唉!咱們家是怎麼說也沒法子請先生來家的。其實姚老先生在家開館,學費不貴,地方又近,阿祥每天早去晚歸滿好。他不肯去,我也沒辦法。」母親現出愁容。

  「我不去。你當那些閒言閒語好聽啊?我不要去受人尋開心,讓人用話來刺。」阿祥激動得臉通紅,語氣堅決。

  不必細問,金花便能猜出弟弟受了什麼樣的羞辱,曾被多麼不堪入耳的話刺痛。她只好故做不在意:「實在不肯念書就不念,可也不能小小年紀就在家賦閑,去學個手藝吧!」

  「學什麼手藝呢?他身底子虧,成年咳嗽,重事也做不了。」母親對金花的提議並不熱心。

  「那怎麼辦?難道就一輩子待在這個大門裡,外國的少年人個個生龍活虎,身架子挺得筆直,愛運動,有氣力。我們中國人可奇怪,年紀輕輕就一身是病,像個小老頭兒。」

  「唉!金花,你這孩子!怎麼去了趟外國就拿自己的弟弟跟洋人比呢?」母親不以為然,阿祥也嘟起嘴,面露不悅。

  「中國人是人,洋人也是人。我在外國交了不少洋朋友,覺得他們很易相處,也很講禮貌。中國人總把洋人看成野蠻人或是妖怪,是不對的。」

  「金花,你這話只能在這個大門裡說。讓別人聽到可不好。誰不知道洋人野蠻,這些年盡在欺侮中國。」母親冷笑著說。阿祥也忿忿地道:

  「姚老師說過幾次,洋人看中國地方大,就眼紅,用各種方法來欺負中國,搶中國的地方,說是上海還有什麼租界呢!姚老師說洋人是鬼子。」

  「洋人欺侮中國是不錯。不過話又說回來,要是中國人個個壯得像洋人一樣,做事也像人家那樣一是一、二是二,他們敢欺侮嗎?說穿了還是自己不爭氣。」金花把阿祥細瘦的手掌握在手裡,搖了兩下。「你呀!快把身子養好,我帶回的那些外國補藥要按時吃。身子壯了才能做事。姐姐找地方讓你學手藝,你學成了,姐姐想辦法籌本錢給你開店,再給你娶房媳婦,你這一生也就很過得去了。」

  阿祥被金花說得臉紅到耳根子,母親聽得呵呵直笑:「聽你姐姐,不過二十歲的人,說話老聲老氣的。阿祥啊!好好吃藥養身體吧!看你姐姐多疼你。」

  金花回到懸橋巷,按規矩先到洪夫人房裡稟明。正巧洪文卿在跟夫人談家常,見金花回來,他心裡自是歡喜,但當著夫人的面,不得不裝出幾分冷漠。反是洪夫人先開口:「你母親和你弟弟都好吧?聽阿祝說,你祖母過世了。唉!這幾年你娘家人沒上門,也沒人來告訴,我居然一點也不知道。你祖母是什麼病去世的呢?」很關切的口吻。

  「我祖母身體本來就弱,也說不上是什麼病,年紀大了,就故去了。」金花並無熱情。

  「人死不能複生,你也不要難過,唉!你祖母那個老太太真是個和善的人。」洪夫人一手拿著水煙袋,直直地坐在鋪著大紅緞墊的太師椅上,無限的端莊威嚴。她吸了兩口水煙,又道:「現在你娘家人口更單了,你要常回去看看你母親和弟弟,需要什麼東西跟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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