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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她啊?」洪夫人收斂笑容,長長地歎氣。「唉!老爺剛進門,難得一家人團聚,圖個吉利,本來不想現在告訴老爺,惹老爺傷心的。揚州姨奶奶得了癆症,病了一年多,今年春天故去的……」

  「哦?」金花驚得叫了一聲,幾乎把手裡的茶杯掉在地上。

  「她——不在了?」洪文卿怔住了。

  「因為怕老爺擔心,誤了公事,所以沒敢告訴。不論怎麼說,揚州姨奶奶跟了我們家一場,不容易,我總不能虧待她。姨娘的身份是不能入祖墳的,那是沒辦法的事。不過我給她買了上好棺材,做了一天道場,在城邊上給買塊墳地。入土為安,她這一生不愁吃不愁穿,上上下下都敬重她的為人,雖說壽字頭上短了一點,也就算不錯了。」洪夫人的儀態威嚴,說完話便拿起茶杯慢慢品味。

  「他娘家有人來嗎?怎麼說?」洪文卿悶著嗓子問。

  「她娘家沒什麼人了,父母已死,只有一個癱瘓的哥哥。她嫂子來了,貪得很啊!把她屋裡值錢的細軟全搜去了,我另外還開發她三百兩銀子。」

  「三百兩太少了,應該給二千兩,最後一次了嘛!」洪文卿苦著面孔,彷佛有些悲戚。

  「太少了?」洪夫人見洪文卿不單不謝謝她,反而為了一個死去的姨太太當眾派她不是,心中不大受用,臉上也就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侄媳婦的賢德是出了名的,單說揚州姨娘的那口棺材,一般人家的正太太還怕輪不到呢!」一直在吧嗒吧嗒抽著旱煙袋的族叔,這時慢條斯理地說。「哪有姨娘死了還打發娘家人錢財的?只有我們洪家才這麼大方。其實用不著的,有那多餘的銀子不如便宜自己人……」

  金花木頭人一般僵坐在椅子裡,眼皮重重地垂著,揚州姨奶奶那張清秀而愁苦的臉,在腦子裡飄飄忽忽地晃動。她想哭,自知不是時宜也不是地方,強忍住了,任上湧的眼水沖得眼眶子一陣陣泛著酸熱。

  團圓飯終於吃完了,金花向各人告過罪才退出。她悄悄溜到後進院子,登上揚州姨奶奶的小樓,推開房門,裡面空蕩得悚人,大木床上的緞子錦被仍然光鮮耀眼,牆壁卻已經因潮濕現出腐痕了。

  金花站在門口呆望了好一陣,才無精打采地晃回房去,洪文卿進來,見她哭得淚痕斑斑,沉默了片刻道:「別傷心了,人死不能複生,唉!想不到她就死了。」

  「她好可憐啊……」金花抽抽搭搭的,哭得更厲害了。「都是爹娘生養的人,有的人命就那麼不值錢。這就是做小老婆的下場……」她斷斷續續,有些憤慨地說。

  「咦!你這又是怎麼了?是誰虧待了你嗎?還是為揚州姨奶奶不平?其實——唔,也沒有誰薄待她,緣分的事是強求不了的。」洪文卿有點沒好氣,頗為感慨的。

  金花看出洪文卿多少有些悔愧,便不再同他爭辯,她尋思了一會,祈求道:「老爺在夫人面前代我求求情吧!整整三年沒有我娘家的消息,今天接船的人那麼多獨不見他們,也不知他們三個人過得怎麼樣?我好擔心的。想明天帶德宮回去住兩天……」

  「早去晚歸好了,何必住。」洪文卿從沒去過金花的家,但能想像得出其貧窮簡陋的程度,很怕德宮受不了。

  「不,我要住。雖然我家窮得把我賣了,可到底是我娘家,他們三年沒見我,不定怎麼想念呢!說不定我祖母已經哭瞎了眼睛。就求老爺給說說情,成全我吧!」

  「你今天是怎麼了?一進家門就怨氣沖天,說話全是有刺的,嗯?」洪文卿淡然笑笑,一手托起金花的下巴,端詳了一會她那帶雨梨花似的剛哭過的嫩臉,長歎口氣:「好吧,小冤家,我就給你去當當說客吧!」

  洪文卿去了不到半個時辰就回來,後面跟著洪夫人。

  「金花,你要回娘家去看看是應該的,我哪裡會不准呢?還用得著請老爺來求情?你可以在娘家住兩三天。」洪夫人坐在金花讓出的軟椅上,慢條斯理而莊重地說。

  「謝謝夫人!我打算帶著阿祝,德宮總膩著她……」

  「德宮啊!她是不能住下的。依我說她小孩子家身體弱,最好不去。如果你一定要帶她給娘家人看看呢,就叫阿祝中午帶她回來,我叫下麵派轎子去接。」洪夫人面含微笑,語氣和善,但有不容商量的堅定。

  「好吧!吃過午飯就叫阿祝回來,我住一晚。」金花不勝失望,又不便露出不悅之色,很勉強地笑著。

  第二天早飯一過,金花就攜同德宮與阿祝,分乘兩頂軟轎回到思婆巷。窄窄長長的巷道,遙遙相望的雙塔高聳的灰色尖頂,人們帶著嘲弄的看熱鬧的眼光。思婆巷的景物人物全依舊,看不出絲毫改變。

  唯一有改變的,是自己娘家的大門。石庫門兩旁的灰色門框刷過了,六扇門板也都新換了,看著好搶眼,似乎有些許興旺的氣象。金花看得滿心歡喜,又急著想見到祖母、母親和弟弟,下轎就興沖沖地叫門,把門上的鐵環子拍得鏗啷鏘啷的響。

  門開了,弟弟阿祥站在陰暗的門洞裡。他長高了許多,足可跟金花齊頭,只是身架子更顯單薄,瘦得尖尖長長的臉上,只顯出兩隻大眼睛,像條金魚。

  阿祥先怔了一怔,接著就大聲叫:「姐姐,姐姐,……媽媽,姐姐回來啦!姐姐回來啦!」他急忙沖到裡院去,金花的母親應聲而出,嘴裡叫著「金桂回來啦?金桂回來啦!」

  「媽媽!」金花一步上前抱住母親,仔細地打量著:母親的頭髮已白了一半,額頭上添了幾道皺紋,嬌小的身體摟在懷裡像摟了一堆骨頭。但她的笑容像三月的春風,暖透了金花身上的每一條血脈。

  「媽媽,快看看我給你帶回了什麼?」金花從阿祝手上接過德宮,抱到母親面前。「叫婆婆,叫婆婆啊!」

  「喲!這個娃娃生得好俊俏,跟你小時候一模一樣。叫什麼名字啊!有一歲了嗎?」金花母親笑嘻嘻地抱過德宮。母女兩人說說笑笑地進了小天井。「不知道你回來,沒有準備,亂是亂了一些,你將就著住幾天吧!」母親抱歉的口氣。

  「嘻嘻,媽媽倒跟我客氣起來了。」回到娘家,金花整個人感到自由自在,舉動言笑都不必像在洪府那麼拘束。她走進堂屋,不見祖母,便到兩旁和裡面的暗間裡去找。幾間屋全是空的,金花不由得呆住了。「奶奶呢?」她驚懼地望著母親。

  「你奶奶在你走後第二年就去世了。」

  「奶奶死都不告訴我,我一點消息都聽不到。」金花黯然而泣,進門時的歡樂頓時化為烏有。

  「我怎麼告訴你呢?離得這樣遠,讓你知道有啥好處?你愁壞身子我更不放心,洪府這門親戚門第太高,平常沒有走動,為你奶奶的事也不便去報信,就算去報,人家……」金花母親見阿祝提著大包小包進來,便改了口道:「祝家嫂子你坐。我們這地方小,不要見外。」

  阿祝道過謝,對金花道:「公使夫人,我把轎子打發回去了。叫午飯過後來接德小姐,明天晚上來接你,對吧?」

  「對是對的。」金花抹幹眼淚,眉宇間的悲愁並沒稍減。「阿祝,我說過幾次了,公使夫人這個名號是決不能再提的,會惹亂子的。你要記住。」

  「我這人沒記性,總忘。這回一定記住。」阿祝紅著臉說。

  金花把阿祝提進來的幾個包裹打開,取出送家人的外國稀奇玩藝兒。「媽,你摸摸這羊毛毯子多柔軟,蓋在身上又輕又暖,我買了給奶奶的,想不到——唉!」她深深感慨,到外洋三年,好像已經轉世成了另一個人,眼前的這個世界已變化得讓她不認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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