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賽金花 | 上頁 下頁
五〇


  「他們的日子還過得去。承夫人關心,要是缺什麼少什麼,我會稟告夫人。」金花的態度恭謹,卻仍是淡淡的,心想:我在國外三年,你對我娘家一點都不照顧,我弟弟來打聽消息也不肯讓進來坐坐,未免忒看不起人了。現在當著老爺的面,就說蜜糖一般的甜話,我會領情嗎?她又道:「我三年不在,他們也不來給夫人請安,也太不知禮了,我已經說了他們。」

  半天沒作聲的洪文卿,悶著嗓子哼了兩聲對洪夫人道:

  「我看最好吩咐帳房叫個人送點錢過去,金花的弟弟長年咳嗽,應該徹底診治、休養。要用很多銀子的。」

  洪夫人聽了洪文卿的話,先吸了兩口水煙,然後笑道:

  「真巧,我要說的話,老爺倒先說了。」

  洪文卿在蘇州不到半個月,京裡的電報來了兩次,催新侍郎速去兵部上任,洪文卿不敢拖延,一方面囑咐相關衙門給安排舟車,另方面命家人加緊收拾行李,即日進京。洪夫人道:「老爺的公事重要,儘管坐海輪去。我受不了海浪顛簸,情願走運河,一路上不用換船,又不吃暈船的苦,多好呢!金花和德宮我帶著,你就放心先走吧!」

  金花很盼望與洪文卿同行,無奈說不出口,便索性做個順水人情,隨聲附和:「夫人說得對,坐海輪無非是受苦,走運河多舒服。我是情願跟著夫人一塊兒走的。」

  行程便這麼決定了,洪文卿與金花和洪夫人同乘官船到上海,然後換乘海輪,包的長龍船則順著運河直駛北方。

  臨行前金花把弟弟送進做窗格子的木匠鋪學手藝,給母親留下一筆安家銀子,頻頻叮囑:「我短期內不會回蘇州,你們格外小心身體,有病痛立刻去看醫生,銀錢方面不要擔憂,我跟洪老爺開口,他總給的。老爺本來答應我,接媽媽到京去享幾年福。現在夫人在旁邊,一時辦不到,他有這份心就成,將來再說吧!」她母親聽了越發辛酸:

  「孩子,你的一顆心總在家裡這幾口人身上,這些年我們太拖累了你,如今你祖母已不在,我和阿祥生活簡單,沒什麼好擔心的。倒是你那傲氣的性格讓我不放心。你記住,對洪夫人哪怕心裡不服,面上也要守禮,和氣相處,凡事謹言慎行。你的身份做人最難,稍有差錯就會招來一堆嘲笑,所以要格外小心,總不要忘了一個禮字,凡事守禮,人家便沒的可說。」

  以前金花每聽到母親用教訓的口吻說話,多半要趁機報復,怨諷幾句。自從生了德宮,她對母親的怪罪之心才漸漸消失。到今天,她不單不再埋怨母親,甚至竟覺得母親心上所受的創傷,比自己身體上所受的還要重,還要痛。

  「媽媽,別為我費神,」金花笑笑,彷佛很輕鬆的。「洪夫人不過是要擺足正室夫人的身份,要我聽她的。我聽她就是了。她並不難處。難處的是少奶奶,啊呀!她那張狀元家千金小姐瞧不起人的冷臉,白眼、尖嘴,才真叫人受不了。她的尊駕不進京,我的日子就很不錯啦!呵呵!」

  「金花啊!你早先處世圓到得多,去了趟外洋,大概就是跟那些洋毛子學的,說話變得不管不顧。你在家裡說的這些話,可不能跟別人說啊!」母親又是很憂心的。

  【十六】

  洪文卿所乘的招商局大火輪,比運河的長龍船快好幾倍,六七日便到了天津,碼頭上接新官的又是黑壓壓的一群。洪文卿不願招搖,只休息了一夜,便坐上借來的騾車,帶著老僕洪升和小聽差阿福阿順,輕車簡從向京城前進。進入北京城已是深更半夜,街上鴉雀無聲,只有一輪滾圓的朱紅色大月亮孤零零地掛在當空。季節進入初冬,寒風陣陣。洪文卿旅途疲勞,衣衫穿得也不夠厚實,這當兒只想找張溫暖的床,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覺。

  「洪升,天太晚了,我看今晚上不要去驚動陸老爺,就近找家乾淨的旅店過夜吧!」

  「前面那一片掛燈籠的全是旅店,有兩家很大,在北京是數得著的。老爺先別下車,待我去問問。」洪升說著逕自去問了,過了一會回來道:「那家大店還有三間空房,可惜是廂房,說是正房有貴客,沒法子空出來。」洪文卿擺擺手道:

  「不過住一夜,管他廂房正房,快休息要緊。」

  洪文卿走進客店,見裡面亭臺樓閣燈火輝煌,果然不是小店。而正房的一排五間,窗紙上人影綽綽,吹彈歌唱的聲音劃破夜空,傳遍全院。洪文卿苦笑嘆息:「這旦角的嗓子真不錯,一段《西廂》唱得黃鶯出穀。糟的是我非好好地睡一覺不可,他們這樣吵鬧,怎能睡得著。」

  「我們不如到別處去。老爺等我去問。」洪升說罷就走,洪文卿連忙叫住他:「橫豎只一夜,湊合著住下來吧!」

  旅店的掌櫃是個白胖的中年人,聽到洪家主僕的對話,拱著手過來低聲道:「這位大人海涵,暫且稍忍忍,正房裡就快散了。」他把眼光朝正房溜溜,曖昧地一笑。「有大官從外省來,徐三老爺大請客,叫了一群相公作樂子,鬧了整晚上啦!」

  洪文卿一路上舟車勞頓,渾身的筋骨疲倦得像要鬆散開,哪有閒心打聽誰是大官?誰又是徐三老爺?只道:

  「我們現在就進房,你快關照廚房弄點湯麵之類的宵夜,吃過東西才好入睡。」

  「老爺先進去歇歇,吃的立刻就來。」掌櫃的說罷匆匆地去了。

  洪文卿一行進了東廂房,見窗明几淨,雕花木床上的枕套被單雪一般白,很是滿意。洪文卿由阿福伺候著換上便裝便鞋,用熱水好好地洗漱了一番,覺得好不舒暢。而這時一碗香味四溢的雞絲湯麵,和幾碟清淡的小菜已經擺在八仙桌上。

  洪文卿獨自在里間吃,洪升和阿福阿順在外間吃,熱麵湯一下肚,主僕幾人的胃口大開,吃得津津有味。

  「你們聽,正房的吹唱停了。真要散了。」洪文卿滿懷欣悅。

  「可不是停了。老爺可以安靜地休息了。」阿福說。

  洪文卿慢慢吃著,忽然聽到正房裡人聲嘈雜,接著有奔跑的聲音,只聽得一個男人道:「擋住他,不許他走。天生的賤坯狗崽子,抬舉他他不懂。我看他能逃到哪裡去?」

  「三老爺,求您開恩,饒了我吧!我真的不行……」也是男人的聲音,但嬌滴滴,軟綿綿的。「好歹,我……我也是個男人。我兒子都一歲了,我實在……實在不能……」

  「廢話!你兒子一歲又怎樣?又沒人要買你兒子!張大人看上你是你的造化,要多少錢你只管說,耍這一套算是哪出戲?你一個做相公的,想立貞節牌坊嗎?」還是原先那男人的聲音,他的話引起一陣哄笑,有人跟著道:「整晚上又吃又唱,大爺們玩得都挺開心,讓你這麼一鬧,煞足風景,我看你就識相點,別耍性子嘍!」

  「老爺們,我不是耍性子,我是真的不能……」那相公哽咽著語不成句。接著那男人厲聲一喝:「素芬,你往哪裡走?你給我回來。我告訴你,你要是敢不就範,北京城可就由不得你混了。這年頭怪事真不少,連賣屁股的也要講道德了……。」又是一陣戲謔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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