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賽金花 | 上頁 下頁 | |
四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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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非今館裡的人來說,天下沒有比這更熱鬧的新聞了:花船上妓女出身的小老婆冒充公使千金,明目張膽地姘洋人,那傻裡傻氣的洋鬼子居然尋奸上門,若換個別人怕羞也羞死,說不定一頭撞了牆投了水,偏這位姨奶奶不同凡響,不但不知罪反倒浪聲浪氣地跟公使頂撞,好像她淫蕩成性是應該的,洪公使已經被氣病了,以後不定還有多少好戲等著瞧呢!「唉唉,公使倒了幾世的黴,遇到這個妖孽!鬧得太不象話。」人人都在搖頭嘆息。 金花外表剛強內裡矛盾,十分為自己到底是個什麼人而困惑。經過如許的難堪和困窘,她想的念的全身的血肉所感覺的仍舊是那個人——華爾德。她自知有罪,不貞,放蕩,離好品德差得太遠,可用盡力氣也無法從那泥沼裡掙扎出來。她恨自己,就像她有時會驚奇于自己的聰慧美麗而愛自己一樣。 幾天了,兩人的冷戰仍未結束,這日傍晚金花坐在妝台前拿著一把大梳,懶洋洋地攏著黑緞子般的齊腰長髮,在鏡子裡看到洪文卿推門而入。洪文卿沒往近走,她也沒回過頭,氣氛很僵。洪文卿悶著嗓子叫了一聲「金花」,金花沉吟了剎那,便丟下梳子一扭身撲在洪文卿腳下,「老爺,我錯了,原諒我年輕不定性,我答應老爺,一生一世都不會再有這種事。我會安安份份的……」她抱住洪文卿的腿哭得肝腸欲斷。 「別哭,小寶貝,回國就好了,讓我們完全忘記,再也不提這件事。明天許景澄就到,下個星期咱們就動身。」洪文卿把金花摟在懷裡,像往常那樣深情地安慰她。 臨行的當天蘇菲亞從慕尼克趕來相送,旁邊無人時金花悄悄問:「見過華爾德嗎?他到底知道我是誰了吧?」 「是的,他已經知道了。」 「唔,天哪!」她的心冷得凍結了,面孔卻羞恥得發熱。「他會怎樣輕視我呢?上天為什麼對我這樣苛,連這麼一點點虛偽的尊貴都不肯施捨給我?」 「他沒有輕視你,他只是纏著我叫我告訴他你的底細。」 「你全說了?」她悲哀得想哭。 「我說了。你知道,他那樣子使我不能不說。結果……」 「結果他說什麼?」她定定地望著蘇菲亞,緊張得彷佛在等待宣判死刑。 「他什麼也沒說,難過得眼圈泛紅,過了半天才大叫一聲,說:『這是殘忍的,不應該的。』」蘇菲亞打量著金花,又道:「他叫我告訴你,你在他的心裡永遠是潔淨的。他愛你,永遠不會忘記你——」 「我的親愛的蘇菲亞,別再說了,我的心要碎了。華爾德,我謝謝你,今生今世也不忘你。」金花把緊握的雙手舉在胸前,仰面對天像祈禱般虔誠地說。 【十五】 「薩克森號」在上海停泊,歸國欽差照例到行館天后宮休息。由於洪文卿是新發表的兵部左侍郎,來聯絡示好探望的各方官員終日不絕,在上海足足忙了三四天,才帶著金花和隨從僕人們,坐上官派的專船回蘇州。蘇州的大小官員,洪府的親戚朋友,早得了消息,碼頭上黑壓壓的,站滿了歡迎的人群,船尚未靠岸就響起劈劈啪啪的爆竹聲。 洪文卿與眾人寒暄過,便乘上官轎,一長串隊伍浩浩蕩蕩地回到懸橋巷的狀元府,洪夫人和少奶奶都身著貴婦盛裝,等在二門裡。見到洪文卿,洪夫人道:「老爺辛苦了,在那洋地方一住三年,不知過得慣嗎?」 「過得不錯。有金花侍候,總關照廚房做家鄉口味,倒也覺不出是在洋地方。」洪文卿注意到,在碼頭上,兒子洪洛只給他作揖行禮,彷佛沒有金花這個人,連句問候的話也沒說,他當然不能因此責備兒子,但心裡卻為金花抱不平,在夫人與兒媳婦的面前,便有意強調金花的功勞,以引起她們對她的重視。「在國外三年,辛苦了金花,她會德語和英語,裡裡外外的許多事就靠她。」洪文卿說著回頭掠了一眼跟在後面的金花。 金花是何等機靈的人,趕忙笑盈盈地上前去給洪夫人和少奶奶請安施禮。「夫人好,少奶奶好。夫人的氣色比三年前豐潤,想來必是身體比以前硬朗了。人參和燕窩還每天吃嗎?我還給夫人和少爺少奶奶帶回了一些洋補藥呢!」 「難為你了。快回房換換衣服洗洗臉,下來吃團圓飯吧!我叫廚房準備了好酒好菜。」洪夫人一臉是笑。少奶奶也客氣道:「姨娘路上辛苦了!」 洪文卿見妻子和兒媳都善待金花,感到異常安慰,連忙歡喜地湊趣:「夫人想得周到啊,還準備了團圓飯!金花,你就上去收拾收拾,快點下來吧!」 金花回到了空了三年的繡樓,推開雕花木窗,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六角亭前那兩棵盛開的桂花樹。三年的時光,小樹已長成了大樹,深黃色的桂花,像金色的雲霞,成片地飄在綠葉間,濃郁的香味隨風四散,一陣陣撲面吹來,她縮縮鼻子,貪婪地吸了幾下,不禁有些慚愧地想:「我怎麼會那樣留戀外國呢?最好的地方還是自己的家啊!」 團圓飯在樓下的花廳裡吃。金花到的時候,洪文卿、洪夫人、洪洛和少奶奶、族叔洪老太爺、族弟洪鑾和另外幾個親戚,已經圍著一張大圓桌面坐定,正在聊天談笑。 金花告過罪,在下首坐了,默默地聽著大家說話,雖然有些話,譬如議論到外國的,說得是那麼可笑、愚蠢、缺少見識,她也能忍住笑,不出聲。 出國三年,這個大門裡的人,金花唯一懷念的是揚州姨奶奶,還特別帶了兩樣好玩的小擺飾預備送給她。但是進門這許久,還沒見她出現,吃團圓飯她應該上桌的,為何不見人呢?瞧洪老爺那副談笑風生的得意神態,怎麼也沒打聽一句?他雖不中意揚州姨奶奶,總不能否認是他的枕邊人嗎?難道她病了嗎?金花的心裡充滿狐疑,又不便探問,以至對著滿桌子的山珍海味,食欲不振。直到撤去碗筷,丫頭們奉茶上點心的時候,金花才聽洪文卿並不很在意地問:「唔——揚州那個呢?為什麼不來吃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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