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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尊敬的公使你好,柏林一別幾個月,公使的氣色越發紅潤了。知道公使忙,重要的事多,所以我等到今天才來。希望沒有打擾公使。」貝也可夫極有禮貌而謙和地說。

  「你把地圖和書都帶來了?」洪文卿通過根亞先生問。

  「帶來了,全在這裡,請公使過目。」貝也可夫把紙包放在桌上,小心翼翼的,一連打開幾層包紙才拿出一迭泛黃的紙。再小心翼翼地打開,果然是一張繪製詳盡的地圖。洪文卿讓根亞先生擎著仔細看,何處是山,何處是河,一一向貝也可夫問明。貝也可夫像個地理專家似的,無所不知,對答如流,說得洪文卿大為心動,拿著放大鏡在圖上看了又看。

  「地圖是不錯。你怎麼會有這張圖呢?」

  「公使先生啊!這地圖的故事可說來話長,我就簡短地說吧。」貝也可夫笑瞇瞇的,很有耐心。「這張圖是一個出名的地理學家畫的,公使請看,」他用粗粗的指頭指在圖上。「這是中國疆界,這是俄國疆界,畫得清清楚楚。因為畫得準確精細,我們的國防部門就收買了存入檔案。買的是正本,這個是稿本,一直由那位地理學家收藏在家裡。現在那位地理學家去世了,他的子孫需要錢,只好把地圖拿出來賣掉。說起來應該是個秘密,外人並不知道有這個稿本呢!」

  「哦?」洪文卿聽完了根亞先生的翻譯,臉上現出興奮的喜色。這樣的一張地圖正是他朝思夢寐的,如果把中俄交界線弄清楚,使俄國的貪求無厭再也找不著藉口,他的功勞也就算不小了,至少能跟吳大澄在吉林邊界立界碑建銅柱的功勞相比。他想著便道:「這張圖多少錢呢?」

  「不多,一千金磅。」

  「一千金磅買張地圖?還不多?」洪文卿確為這價錢嚇了一跳,卻又不甘心說不買的話。

  「尊敬的公使先生,你要知道,要不是為錢,那個地理學家的後代原是不想賣的,有人打聽過,他們都不肯……」貝也可夫一邊說一邊把地圖慢慢折起來。洪文卿見他有不賣的意思,忙阻止道:「你先別收,我再看看。價錢不能減些嗎?」

  「本來是不能的,因為公使先生是歷史學家,用得著這張地圖,我就擅做主張減二百吧,賣主責備我也認了。」

  「八百金磅?」洪文卿算算,值一萬多馬克,當然還是貴,但他已決定買下。

  「公使先生忘了這本《史集》嗎?」貝也可夫遞過一本厚書,洪文卿忙交給根亞先生,道:「你看這是不是俄文?你能翻譯?」根亞先生接過翻了翻,說:「是俄文,我能給公使翻譯。」根亞先生的話使洪文卿萬分歡喜,正要問書的價錢,貝也可夫竟微微一躬身,恭謹道:「書不必付錢了,送公使做個紀念。嘿嘿,這本書是絕版的呢!」

  生意終算成交了。當洪文卿捧著地圖和《史集》,貝也可夫捧著八百金磅一同從屋子走出時,碰巧繆征藩挺胸突肚大搖大擺地打門前經過,他直聲直氣地對洪文卿道:「公使,你可要小心,俄國人詭計多端,你花大錢買張地圖,可靠不可靠啊?他們是專唬外行的,說不定你已經上了當。」

  洪文卿本來就厭惡繆征藩,聽他說話如此掃興,越覺得不耐。這時貝也可夫早已喜孜孜地離去,他便權當沒聽見繆征藩的話,也不屑看他一眼,逕自正著顏色無限威嚴地走上樓。

  洪文卿一行離開聖彼德堡的前兩天,何祖望參贊銷假辦公,臨別前夕命廚房準備了名菜美酒,率同全體館員為洪文卿餞行。金花因為受了繆征藩的歧視,心中一直氣悶,又感到失面子,不想跟這使署中的任何人接近,所以拒絕參加宴會。而使署裡上下人員,也都認為這個宴會是屬於男人的,因此絲毫沒有因為金花的缺席而減色,他們猜拳行令高聲嘩笑,說葷笑話,吃到半夜方散。

  第二天黃翻譯和根亞先生先隨同使署的兩個供事,帶著阿福和幾個聽差,押送大批行李先上車站。洪文卿和金花兩人乘著專用馬車,在開車的前一刻才到。

  金花身披雪白銀狐斗篷,頭戴同色質的高加索式皮帽,由阿陳、阿祝攙扶著走進月臺時,見由使署全體人員組成,何參贊帶頭的一排隊伍,已經恭候在那兒了。洪文卿正在與何參贊道別。何參贊看到金花,作揖笑著道:「這次公使夫人到聖彼德堡,不巧我生病住院,招待不周之處要請原諒。」

  金花見何參贊身旁的繆征藩,仍然是瞪著兩隻大牛眼朝天,一副瞧不起人的嘴臉,難過得心都在泛痛,對何參贊的友善也就產生了真誠的感激。「哪裡話。何參贊,你大病初愈,就頂著冷風來送我們,真叫我不敢當,你要保……」

  「不行,這個班誰愛站誰就站,我是不站的。」繆征藩冷硬的聲音打斷了金花的話。金花愕然怔住,其他的人也都愣呆了。繆征藩抖抖袖子正要離隊,被何參贊一把拉住道:「繆兄你這是做什麼?凡事……」

  「不,我是不站定了。」繆征藩把身子一閃,逕自往出口的方向去,邊走邊道:「我姓繆的大小也是大清朝的官,給大使公使站班也罷了,什麼下三濫也要我站班伺候?哼,辦不到,哪怕拼掉我這個小小前程我也不站。嘿嘿!我繆某人就是這個脾氣。」

  繆征藩昂首闊步地出了月臺,留下的是難堪與窘迫,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覷。何參贊急得額頭冒汗,不停地搓著兩隻手,出不得聲。洪文卿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的,過了好半晌才說出一句話:「這種叛徒一樣的人我是沒法子用了。等著吧!我要把他解職,遣送回國。」

  金花石像般呆站了許久,才漸漸恢復知覺,也才意識到受了多麼大的侮辱,她面色死白,渾身發抖,一聲不響地垂著頭默默地上了火車。

  金花差不多是一路流著眼淚回到柏林的。「我到底做了什麼呢?我也不喜歡下三濫的出身,我也喜歡生在富貴人家,當小姐奶奶。沒那好命,我該找誰去論理呢?」她委屈,自怨自艾。洪文卿也安慰不了她,氣得只反復道:「這種狂妄之徒,非開掉不可。」

  回到柏林洪文卿立即吩咐汪鳳藻辦公文,內容是繆征藩「不守外交禮節,有失國體,遣送回國。」

  「這——不太過分嗎?他究竟犯了什麼錯?」汪鳳藻感到難以下筆。

  「我看他好像故意跟我搗亂。」洪文卿把情形吞吞吐吐地說了一點。汪鳳藻道:

  「老師,冤家宜解不宜結,繆征藩這個人怕也不是好得罪的。他雖是武人,筆下可不弱。姑丈是禦史,舅舅是巡撫。得罪他,他會甘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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