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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我是畫家馬克思·李蔔曼。」畫家微微一鞠躬，極有禮貌地自我介紹。金花跟他握手寒暄了幾句，他接著說：「我第一次看到中國的女孩子，沒料到是這麼純潔、美麗、可愛，如果我有幸能請你到我的畫室來，為你畫一幅像的話，將是我的大光榮。」

　　「你想給我畫像？」金花見李卜曼一派紳士，穿著考究，料想不會是壞人的。她已看過好幾位貴婦的畫像，特別是瓦德西伯爵夫人青年時代的那幅，秀麗而高貴，如果自己也有那樣一幅大大的油畫像，該多麼好！

　　「金花，李卜曼先生是出名的畫家。李卜曼先生，這位女士是中國洪公使的夫人。」蘇菲亞在一旁介紹。

　　「失敬了。」李蔔曼客氣地握起金花的手，輕輕吻了一下。

　　「李卜曼先生，有你這樣出名的畫家願為我畫像，是我的光榮。而且我非常希望有一張又大又美的油畫像。待我回去商量一下，找個合適的時間到你的畫室去。」

　　「好極了，我等著那一天。」李卜曼送了金花一張名片。

　　馬車沿著林頓大道往下走，三匹棕色的駿馬像受過特殊訓練，整齊而有節奏地邁著同一步伐，馬蹄鐵踏在石塊路面上，發出踢嗒的響聲。夕陽尚未落盡，天邊溢浮著寧靜的紅雲。車篷是敞開的，微風陣陣掠過，把金花裙角上的滾浪式花邊吹得直顫抖。金花望著遠天，暢快得心像飛出去了。

　　「哦，好舒服，我好開心！蘇菲亞，現在天氣這樣好，你要常常陪我出來走走，坐坐咖啡館。」她說。

　　金花和蘇菲亞回到非今館時，正遇到幾個館員從大門出來，他們對金花淺淺地施禮，敷衍與輕蔑藏在表情裡。金花對這已習慣，並不很在意，叫侍女給提著買的大包小包，興致衝衝地上了樓，直奔書房。洪文卿像每次一樣坐在書桌前專心閱讀，她湊上去叫了一聲「老爺」。他放下書本，轉過眼光對著她。那眼光是陌生的，有點冷。

　　「哦，回來了？」洪文卿的聲音悶悶的。

　　「嗯，回來了，你怎麼了！」金花不解地問。

　　洪文卿朝金花上下打量著，從頭頂的帽子看到蓬開的裙角。「你穿著這身衣服，去坐咖啡館？」仍是悶悶的聲音。

　　「對呀！我是穿這衣服坐了咖啡館。」金花一聽就知道有人路過咖啡館底下，看到了她，回來「告密」了。「這有什麼不對嗎？再說你知道我會穿洋衣服去逛街的。坐咖啡館也不是秘密的事，我反正要告訴你的。又有什麼人放我暗箭了？」金花板起粉臉，小嘴抿得鐵緊。洪文卿見金花真動了怒，心中老大不忍，自己的怒氣瞬間消了一半。

　　「金花，你聽我說：不是誰放暗箭，而是大家都得顧到顏面。事關國體。你想想看，可曾有過大清朝的公使夫人，穿了洋衣服坐咖啡館的事發生過？你年輕好動，喜歡熱鬧，所以我也不很限制你，總任你自由。可是你也得為我，為大體著想，太過火的事不能做。」

　　「坐坐咖啡館就太過火了嗎？忒奇怪，別的國家的使節夫人都可以坐咖啡館，進戲院，只有我們大清國，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金花生氣地使勁一扭身。洪文卿卻笑了。

　　「每個國家的規矩不同。再說，我就不懂，坐在咖啡館裡，當著那麼多人喝一杯苦藥一樣的咖啡，有什麼好？」

　　「我也不懂有什麼不對？我已經當著那麼多人喝了一杯苦藥一樣的咖啡，你看變了嗎？缺了塊肉，少了只手？嘖！」金花先在自己的臉蛋上掐掐，再伸伸手臂，兩隻黑白分明的亮眼珠烏溜溜地轉。

　　「小東西，小寶貝，你真叫我沒辦法。」洪文卿把金花拉坐在膝上，用嘴唇廝磨著她的鬢角。「你叫我怎麼辦呢？」

　　金花回過身，一把抱住洪文卿的頸子，將臉埋在他的肩膀上。「老爺，你放心，我以後不去坐咖啡館了。」

　　「你是個乖寶寶，金花。」洪文卿托起金花的下巴，含情地道：「告訴你個愛聽的事：你不是喜歡看新奇事物嗎？秋天我們要去旅行，到奧地利和俄國的兼署使館看看。」

　　「要去外國？那敢情好。」金花果然轉嗔為喜。「老爺買地圖的事談妥了沒有？」

　　「還沒談妥。所以我們有必要去趟俄國。一方面視察一下使署的事，另方面要親自選地圖。貝也可夫說他能弄到珍貴秘本，可是都在俄國，今天帶來的圖等於是個大綱，簡化了的。他說在聖彼德堡可以找到波斯人拉施德丁作的《史集》。這兩樣東西都是我夢寐求之的。」說到地圖和《史集》，洪文卿的聲音裡充滿興奮，嚮往之情洋溢在臉上。

　　「老爺只想買地圖、買書，更重要的東西買不買呢？」

　　「更重要的東西？」洪文卿想了想，「想不起來。」他搖搖頭。

　　「老爺是個粗心人。奉獻兩宮的貢禮也可以忘的嗎？還有皇上大婚的賀禮呢？就是像李蓮英那樣的小鬼也不能忘呀！」

　　「啊呀，我真是個粗心的書呆子，多虧你這個小精靈心思活，事事給想著。你說，送什麼妥當呢？駐外國的使節都換著花樣進貢新鮮玩藝兒。跟人送同樣的不好，送的不如人更不好。說起來可笑，好像是在比賽。」

　　「本來就是比賽嘛！能討得兩宮歡喜，有大太監在旁邊給敲邊鼓說好話，老爺的官運才能亨通，不然可就要吃虧了。」

　　金花的話直說到洪文卿的心中痛處，他感歎連連：

　　「你說得對。唉！說起來這是病，沒有道理的。我看洋人的官場沒有這樣腐敗，唉唉！只好隨俗吧！你給想想主意，送什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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