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賽金花 | 上頁 下頁
三三


  「我今天在街上看了,有家鋪子盡賣特別玩藝兒,有上了機關就能滿地跑的小滑冰車,有自動小火車和小火輪,看了真叫人愛。我想那就是最新奇的玩藝兒了,應該獻給兩宮。皇上大婚的賀禮也看妥了:一個聚寶盒兒,盒蓋上面站了個小人,把蓋子一掀,那小人就奏起音樂,叮叮噹當的,真是稀奇極了,皇上准會喜歡。聽說李蓮英喜歡搜集名貴鼻煙壺……」金花又比又說的。

  「你可真是個小精靈,多有心啊,不聲不響地全給看妥了,不必我動腦筋啦!」

  「唔,這會又歡喜了,又不拉長臉了。」金花撇撇嘴,斜睨著洪文卿,佯怒道:「我不去逛街會找到這些新奇的玩藝兒嗎?嗯?你說說看。」

  「我沒有不讓你去逛街,只是不要逛得太多,咖啡館是不好坐的,不象話,肯坐在那裡面的恐怕也沒多少好人。」

  「好了,閒話少說,快快把東西買了叫人帶回去要緊。園子也該造完了,放幾個小火輪在水裡跑,太后看了會多歡喜呢!」

  「對,明天就叫他們去辦。」

  「唔——」金花本來想說遇到畫家李卜曼的事,想想洪文卿的論調,便不作聲了。

  【十】

  火車正在越過阿爾卑斯山。隆起的險坡和回曲的山路使它顯得笨拙而用不上力氣,輪子擦著鐵軌,時時發出乾澀刺耳的響聲。

  兩旁的山巒如通天的峭壁,高得望不見頂,陽光卻在它的阻擋中黯淡了,石縫間綻出的野草殘花色調低沉,遠遠看去,像青灰色的岩石上,沾滿枯乾得已經變成褐紅色的蘚苔。單調而沉鬱,滿眼秋的蒼茫。

  由柏林出發整整一天一夜了。金花與洪文卿占著一個單間,兩張軟墊臥鋪的中間,靠窗處有張小桌子,桌子上擺著洪文卿看了一半的書,他卻歪在鋪上睡得香沉。金花坐在桌子的另一端,逆著車行的方向。她收拾得依然衣潔人鮮,如意髻兒梳得纖絲不亂,眉梢兒勾得細細彎彎,兩隻鳳眼睜得精精神神的,絲毫看不出倦意。這是駛往維也納的快車,他們打算在那裡停留一星期,然後去聖彼德堡。

  金花望著外面的秋景,心上也被染上了些許秋的蕭瑟,隱約有些惜春悲秋的傷感。但她仍是快樂的,旅行的興奮與新奇感不曾受到影響,而想起來年一連串美好的節目,她的心便舒適得像有條溫暖的小溪潺潺流過,愉爽得差不多想高聲唱起曲子來。

  前些時候朝廷遣專人傳旨到柏林:派洪文卿兼任駐荷蘭公使。一身擔當四國使節銜,是何等的榮耀?對在朝廷裡並沒有強硬靠山的洪文卿來說,官運似乎太順暢了,順暢得令他自己都有點難以置信,怎麼解釋呢?「怎麼解釋呢?一定是沾了你的光,自你跟了我,我就像變了一個人,半輩子都沒這麼順遂得意過。一定是你有旺夫運。」有一夜,在兩人纏綿了一陣之後,洪文卿對金花這樣說。

  「真的嗎?但願你說中了,我好帶給你更好的運氣。」金花說的是由衷之言,她希望能給老爺帶來更大的官運,更多的財富。她想得明白:像洪老爺待她這麼寬厚憐愛,凡事任著她性子來的人,再也不會有第二個。老爺的心整個在她身上,他越騰達,她的日子就過得越美好。自從跟了洪老爺,她就像飛上高枝的鳳凰,雖說有些陰影永遠揮之不去,但今天的這些榮華尊貴,是她以前做夢也不曾出現過的。

  四月間英國女王維多利亞到德國訪問,探望她的女兒和女婿——皇帝腓德烈第三和皇后維多利亞。首相俾斯麥為她舉行盛大酒會,邀請朝野名流和各國的使節。金花隨著洪文卿去參加,大清洪公使的夫人又是豔驚四座。維多利亞女王對她比對別國的使臣夫人更感興趣,十分親近,當面邀請她到英國去遊玩,「歡迎你來做客,你這樣美麗的客人會使白金漢宮引以為榮。」女王握著她的手,笑容滿面。

  五月二十三日,德國的二王子亨利與伊蓮娜公主在夏露蒂宮舉行婚禮,隨後開大型酒會慶祝,中國洪公使夫婦也在賀客之列,洪公使夫人自然又是滿園繁花中最絢麗醒目的一朵。亨利王子的大婚熱潮還沒退盡,六月十五日皇帝腓德烈三世便去世了,柏林不免又激起一陣大震盪。接著是皇太子威廉登基,號稱威廉第二。

  二十九歲的新皇帝,作風跟他的年齡一樣年輕,處理事務完全不像他的祖父或父親那麼緩慢無力。他顯得生氣勃勃精力充沛,即位不久便把應做而積壓下來的大小事情一一了結,其中包括接見中國公使洪文卿和他的夫人。

  覲見德國皇帝是金花期待了許久的,想不到從威廉一世等到腓德烈三世,從腓德烈三世又等到威廉第二,從祖父在位等到孫子登基,才達成了心願。

  這一天對金花可不平凡,她很用心地妝扮了一番:五綹貴婦髻,純白色鑲銀絲錦緞襖,二十四條飄帶六幅湘綾裙,透綠欲滴的翡翠首飾,清雅端麗得像一株出水新蓮。

  威廉第二和皇后奧古斯塔·維多利亞在一間金碧輝煌的客廳裡接待他們。

  新皇帝威廉第二果然像報紙上登的像片一樣,長方臉盤,炯炯有神的眼睛,兩撇小黑鬍子朝上翹了個八字,胡梢兒尖尖的,使他看上去在威嚴中有點滑稽感。皇后奧古斯塔長身玉立,黑色亮緞的大篷袖長衣裙襯得她的膚色白如凝脂。見洪文卿與金花進去,皇帝和皇后便起身迎接,金花向威廉第二夫婦鞠躬為禮,用德語道:「皇帝和皇后陛下好。」

  威廉第二握起金花的手輕輕吻了一下,客氣道:「高貴的夫人你好。你在敝國生活可習慣?夫人的德語說得很流利,是在中國學的嗎?還是在德國學的?」他腰幹挺得筆直,威風凜凜,雖是笑著,仍明擺著皇帝的尊貴。

  「我在貴國過得很習慣,交了許多朋友。我的德語是跟我的秘書學的,她是巴伐利亞省的人。謝謝皇帝陛下過獎,其實我的德語還差得遠。」金花從容大方地答。

  奧古斯塔皇后是個和善的人,美麗的臉上不笑也帶著三分笑,她和金花談家常、談天氣、談藝術,說聽瓦德西伯爵夫人說過:中國洪公使的夫人會畫畫。「洪夫人是個藝術家,了不起。中國文化古老、豐富,對我們來說,還有些神秘。中國畫跟我們歐洲畫不一樣,但是同樣很美。不知洪夫人同意我的看法不?」皇后坐的姿態優美,說話的聲調和表情也優美,令金花心折而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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