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賽金花 | 上頁 下頁
三一


  待洪文卿出去,金花就換上洋裝,從保險櫃裡取出一迭鈔票,和蘇菲亞一同興沖沖地去逛街。她們的計畫是:先乘馬車抄近路到波茨坦廣場,在那兒逛夠了,再沿著腓德烈大街往上逛,走累了正好到與林頓大道交叉的街角上出名的鮑爾咖啡館歇腳,等著馬車來接,再從林頓大道回非今館。

  波茨坦廣場是柏林最熱鬧的地區。廣場中間車水馬龍,四周盡是大商店,櫥窗裡陳列的首飾、服裝、手袋和皮鞋,五彩花色的長柄小陽傘,俏皮的小帽子,裝在精緻的瓶瓶罐罐裡的香粉,香水,潤膚霜,唇膏之類的化妝品。直看得金花眼花繚亂。她和蘇菲亞走了一家又是一家,一邊說說聊聊,愉快輕鬆的心情使她們看上去像兩個不知憂愁的小女孩。

  金花的出現,險些擾亂了路上的秩序,從趕馬車的車夫、擺攤子的小販,到行人道上的紳士淑女,都向她投來探索的注視,她雪白粉嫩的臉蛋,黑雲似的濃發,緊緊貼在纖腰上,領口鑲著滾浪式花邊的上衣,拖到地面的長裙,斜插兩根翎毛的小帽,無一不引起他們探索的興趣。有的已在低聲議論了:這個標緻的小姑娘是中國人嗎?她的皮膚怎麼一點也不黃,鼻子那麼高,眼睛生得多麼好看啊!她是誰?怎麼會到柏林來呢?有的已經在跟金花施禮微笑打招呼了,金花也和氣地與他們點頭為禮。她看出他們是善意的,因此一點也不懼怕。

  「他們從來沒看過中國人吧?」金花小聲問。

  「我想沒有看過。中國離得太遠,對歐洲人也太神秘,他們差不多想像不出中國人是什麼樣子。」蘇菲亞說。她手上大包小包的提了一大堆,都是金花採購的東西。經過一家服裝店的門前,蘇菲亞指著櫥窗裡的一件衣服道:「你看,這種線條現在最流行,這叫公主式線條。」

  「為什麼叫公主式?」

  「因為公主們最愛穿這種裁法的衣服。我們的二王子不是就要跟伊蓮娜公主結婚了嗎?聽說她最愛穿這種式樣的衣服。公主領先,大家緊跟著,就流行起來了。」

  「哦,原來是這個樣子的呀!說不定我也買一件來試試。」金花說:「啊呀,蘇菲亞,你一定要帶我到幾個最高貴、最特別的商店去看看,我要找點東西。」

  「找點東西?找什麼?」蘇菲亞被金花忽然變得嚴肅的神氣弄笑了。

  「我要找稀奇古怪的好東西。蘇菲亞,你不知道,大清國的駐外欽差,為了每年兩次孝敬兩宮的禮物,差不多把腦瓜骨也想痛了。人人都想找到又稀奇又珍貴的,真是挖空了心思呀!我們洪老爺第一次外放欽差,對這一道沒有經驗,叫下面的人給出主意,有的說送擺飾,有的說送茶具,全不高明。我們老爺正愁著呢!我不如順便給找找,要是找到合適的東西,老爺准高興。」

  「那不難,到林頓大道去找。」

  金花的腳使她沒辦法走得快,好在天氣暖,人行道寬,林頓大道的壯麗繁華又讓人目不暇接,慢慢地走著看著非但不覺得累,反而感到胸口像被打開條通道那麼鬆快舒坦。蘇菲亞帶金花到一家豪華的大商行,金花仔細地在架上尋視。蘇菲亞在一旁介紹說這是中國公使的夫人,想找幾樣新奇的名貴禮物孝敬皇帝和皇太后。那售貨員一聽立時肅然起敬,忙到後面把經理喚了來。那經理也是畢恭畢敬的,把珍奇的好貨色叫人一樣樣的擺在檯子上,任金花左挑右看,回答問題。金花說要跟公使本人商量過才能差人來買,那經理耐心而客氣,連連稱是,臨走時給了一迭貨品目錄,直送到門外。

  要買要看的東西已買過看過,最後的節目是坐咖啡館。鮑爾咖啡館在柏林是無人不知的,不管從林頓大道或是從腓德烈大街上,都能遠遠地看到遮在二樓陽臺上紅白條子的遮陽棚,棚下坐著喝下午茶的男男女女,他們那副悠閒自得的情調兒,早就在吸引著金花,她真想也去試試。把這想頭告訴洪文卿,他不以為然道:「你要喝茶家裡有的是,要吃洋點心叫人去買,何必坐到咖啡館裡跟人去擠呢!外國女人稱得上不安于室,連喝東西也要坐到當街去。」

  洪文卿認為坐咖啡館有礙婦德,金花就沒敢去,但是,幾次坐在馬車上經過,望著那惹眼的遮陽棚,想到那下麵去坐坐的欲望便油然而生。金花多少是懷著些冒險的心情走進鮑爾咖啡館的。腰上紮著白色小圍裙的女跑堂兒的,在臨街的欄杆邊給找到一張空桌子。金花為自己和蘇菲亞各要了一杯咖啡,一塊新鮮草莓蛋糕。

  金花的出現已使正在吃喝的客人吃了一驚,聽她居然能說德國話,他們的吃驚更加深了,一個個投來詫異的眼光。金花是不怕被人注意的,也抬起眼去看他們,她看出那些眼光裡全無敵意,是友善而和悅的,甚至含著讚美與渴望接近的意思。她對他們微笑,他們也對她微笑。不久咖啡和草莓蛋糕端來,她和蘇菲亞說著吃著,看著街上車馬行人經過,討論漫步在寬寬的人行道上仕女們的時裝和帽子。淡淡的斜陽從遮陽棚的邊緣上透進兩道清亮的光輝,一道正停在金花的臉上,照映得她那水靈靈的白裡透紅的皮膚,嬌嫩得像要滲出漿汁來。她半瞇著眼睛,嘴角掛著淺笑,長長地籲了一口氣,道:

  「蘇菲亞,我們不要回去吧!就永遠坐在這裡!坐在這兒好舒服。」

  「這麼舒服嗎?」蘇菲亞笑了。

  「我喜歡這個調調。多愜意啊!你看,車、人,在底下走,雲彩、鳥兒,在天上飛,都離我這麼近。這些人也離得我這麼近。」金花嘟起鮮紅的嘴唇朝座間呶了呶。「坐在這裡,我好像無牽無掛,又好像跟所有人一樣。」

  「你本來就跟所有的人一樣嘛!不過更漂亮些罷了。」

  「是嗎?蘇菲亞,你不知道我多愛聽你這樣說!」

  她們在咖啡館裡足足坐了一個時辰,要付帳離去時,那女跑堂兒的道:「你們的帳已經付過了,是那位先生付的。」

  「付過了?」金花大出意外,朝女跑堂兒的指示的方向望去,見一對中年夫婦正在笑容可掬地向她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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