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賽金花 | 上頁 下頁
三〇


  「金花,我跟你說過:做你認為對的,想做的,做了會使你快樂的,忘了?那些人認為你應該永遠過在中國的那種生活,不應該過現在這樣的生活,可是你為什麼要在意他們呢?再說連洪公使都不干涉你,他們干涉得了嗎?」蘇菲亞又忿忿地說。

  蘇菲亞的話點醒了金花,她想:真的,我為什麼要在意他們說什麼呢?他們越認為我卑微,我便偏要尊貴尊貴給他們看。

  事實上金花已漸漸打入柏林的上流社交圈子。她的德語已說得相當流利,在使節夫人中算是說得好的。她的綺年玉貌,別致華麗的衣著與名貴新奇的首飾,可愛的笑容和帶有幾分稚氣的談吐,使得她成為每個宴會中的寶玉名珠。不久前瓦德西伯爵夫婦在他們的紅色大廈中舉行盛大餐會,大清朝洪公使的夫人又是光芒四射的人物,期望跟她做朋友的貴婦名流,要宴請她的政界顯要,多得使她連名字都記不清。中國使館和使館裡的人,甚至洪文卿公使本身,都沒引起西方人的注意。因為對公使夫人印象好,人們竟彷佛連帶著對大清朝、使館和中國人的印象都好了。金花有時便會暗中得意地冷笑著想:「怎麼樣?你們看不起花船姑娘出身的人嗎?我給國家做的事,恐怕你們這群讀了一肚子書的老爺們累死也做不到呢!」

  金花常常叫蘇菲亞替她讀報,聽到有趣的新聞會一問再問,有時兩人還要討論,國家、民族、自由、革命之類的新名詞學了不少,連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俄國曾有個好厲害的女皇叫凱塞琳大帝,法國一七八九年有過大革命,美國只有總統沒有國王等等都知道了。有次她對洪文卿說:「真是自古紅顏多薄命。像瑪麗·安東妮那樣的美人也給送上斷頭臺,多可惜。」「誰是瑪麗·安東妮?」洪文卿不解地問。「不是法國國王路易十六的皇后嗎?」「哦哦,你連這段歷史都知道了?可了不得,我們金花夫人真是見多識廣啦!」

  洪文卿口上稱讚,心裡卻無端地又擔上一份心思,雖是貴為一館之主的公使,也受不了人多嘴雜:下屬們背後議論他太寵慣金花已使他不受用,蘇菲亞一再向金花灌輸的奇奇怪怪的觀念更讓他不安。「你又要出去嗎?」有時他會故意試探。「你不高興我出去嗎?待在家裡多氣悶,外面天氣那麼爽,出去走走多好啊!你看那些洋太太洋小姐不都逛街散步嗎?」金花會說。「你並不是洋人啊!」洪文卿會笑著反駁。「可我是人,並不是野獸,不想被關在籠子裡,想出去!」金花說這類話的時候,總是半嗔半怒的。「呵呵,你不是野獸嗎?我看你像只發威的小老虎。」洪文卿只好投降,他對金花向來百依百順。

  有蘇菲亞的鼓勵和洪文卿的首肯,金花真的不再顧忌,非今館裡有限的空間已無法拴住她,她的心像鳥兒的羽翼,有振翅欲飛的張揚,常會翱翔得好遠好遠。她去赴宴,去逛街購物看商店,看漂亮的時裝和首飾,天晴的時候也會到動物園裡去散步。蘇菲亞像是她的影子,片刻不離地陪伴在側。

  春光五月,正是仕女們添制新裝的節令,柏林市中心的大商店早就展出了時新貨色,金花也早想出去看看,買些心愛的什物了。每次去赴宴或逛街之前,她總照例走個形式,向洪文卿招呼一聲,今天也不例外。午飯過後洪文卿一向有臥床休息的習慣,金花輕手輕腳地推開臥房門,不料跟正從裡面出來的洪文卿撞個正著,嚇得她手撫心口,嬌喘吁吁地斜睨著洪文卿:

  「哎唷,老爺可把我嚇壞了。怎麼不睡午覺,倒穿戴得整整齊齊的,要上哪兒去呀?」

  「我不去哪裡。是一個叫什麼貝也可夫的俄國人要來談買地圖的事。」洪文卿看到金花就像整個人浴在春風中,渾身舒坦,掩不住倦意的笑容在他清瘦的面孔上浮動。

  「有汪老爺、黃翻譯陪著談還不夠嗎?非要老爺親自把陣啊?待會又犯頭痛了。我看你倒下睡一會吧!」

  「不行,」洪文卿搖了搖手,收起笑容鄭重地道:「這件事太重要,我一定要親自在場。我不是跟你說過:中俄兩國為了疆界問題糾纏不清,吵了好多年。我要在我的任上把這件事弄清楚,也不枉朝廷派我出使一場。」

  「老爺要是把這件事辦成了,就是給朝廷立了大功,兩宮不定多高興呢!可是,老爺——」金花含笑不語了。

  「你又有什麼花樣?要出去做客?要買首飾?嗯?」洪文卿看金花的表情就知道她有所求,體貼地柔聲問。

  「老爺只猜對了一點點。我要去街上逛逛,看見喜愛的首飾衣服什麼的,保不定要買。」

  「買首飾我贊成,衣服啊,我看最好不要買,洋女人的衣服你穿著也不象樣,你看你這身衣服多好……」洪文卿說著欣賞起金花的裝束來。她今天穿了一身湖水綠的杭綢夾衫,下麵一條月白色的褲子,尖尖的金蓮在褲腳下若隱若現。金花見洪文卿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嬌憨地將頭一扭:

  「老爺像蜂子似的盯著人做什麼呀?我身上有蜜?告訴你,老爺,我一定要買幾套洋衣服。」

  「一定?我明白了,准又是蘇菲亞小姐的主意。你呀,現在只聽蘇菲亞的,不聽我的。」提起蘇菲亞洪文卿就不禁悻悻然,他擔心她把金花帶壞了,但又不能辭退她:金花倚為左右手的人,他敢說不接納嗎?於是,他只有苦笑。

  「是我自己出的主意。洋裝的好處是裙子長,可以遮住這對怪東西。」金花把一隻腳微微蹺了蹺。「有次我上街,差不多全街人都回頭看這雙腳。我羞得臉都紅了,恨不得地上有個洞鑽進去。」她說著已經嘟起抹得鮮紅的小嘴。

  「有什麼好難為情的?腳小才好看。西方女人那兩隻大腳像男人一樣,真嚇壞人!」洪文卿摟住金花嘻嘻地笑。「我可就愛你的三寸小金蓮。」

  「啐!好厚的臉皮,虧得還是欽差大人呢!」金花用小指頭在洪文卿的腮幫上輕輕地刮了幾下。「我買洋衣服只是上街穿,在家一定穿中國衣服叫你高興,還不好嗎?你也別總看不慣蘇菲亞,她實在是我唯一的知己。你不也有根亞先生嗎?你跟他整天關在書房裡沒完沒了地講,都不稀罕理睬我們了,我還沒吭聲呢!你吃哪門子醋啊?嗯?」

  「根亞先生幫助我研究元史,替我找成吉思汗西征的資料,又不是陪我玩的。」一說起他正在撰寫的元史,洪文卿就表情嚴肅,儼然那是經天緯地之業一般。根亞先生是個粗通中文的比利時人,他重金聘請來做秘書的,任務是隨時到各圖書館替他查找資料,並翻譯給他聽。兩人合作融洽,常常在書房裡一關大半天。

  金花聽洪文卿用根亞先生來貶蘇菲亞,便故意挖苦道:

  「老爺是狀元郎,多有學問的人呀!老爺研究元史,我只能研究玩耍,老爺要根亞先生陪著研究,我也得要蘇菲亞陪著研究。」

  洪文卿從來鬥不過金花的伶牙俐齒,又覺得她那刁鑽調皮的模樣比平時更惹人愛,便從容地笑道:「你這張小油嘴真不讓人。你要逛街就快些去,我叫他們關照馬車伺候。錢在保險櫃裡,你用多少自己拿。我非到樓下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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