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賽金花 | 上頁 下頁
二一


  「你學?」洪文卿立刻想到,自己在京裡待過好幾年,至今還是一口蘇州官話。金花只住了幾個月,已是半個京片子,可見她若學洋話一定能學會。但他仍是說:「不太好吧!大清國還從來沒有過學洋話的女人,別人會笑話。」

  金花聽了笑容頓時隱去,撇撇嘴道:「怪了,我們女人好像生來就理虧,什麼都不可以做。我正想問老爺:我到上面大廳裡看看成嗎?」她的眸子裡溢著期待的光芒,使洪文卿不忍拒絕,答應又怕下屬們說閒話,「你想去看看,唔——」他猶疑了一瞬,終於讓步:「好啊,去看看吧!」

  有了洪文卿這句話,金花立刻精神百倍,興沖沖地略略梳妝了一下,就由阿陳、阿祝兩個老媽子攙扶著,穿過甬道上了扶梯,往大廳而去。

  大廳是乘客們歇閑交誼、用餐的場所,裡面設有酒吧和咖啡部,裝飾得美輪美奐,雨傘大的玻璃穗子吊燈,印花的絲絨壁紙,猩紅色的厚毛地毯。四周的沙發上坐著十幾個盛裝的女洋人,她們在慢慢地飲啜咖啡,低聲閒聊,都穿著拖地的長裙子,腰勒得細如柳條,裙角下露出她們大腳上穿的尖頭皮鞋,臉上一派悠閒。

  中間的十幾張圓桌差不多全被佔據。男士們有的在打橋牌,有的在抽著煙斗讀報紙,也有幾個在認真地討論什麼。屋角上有兩個人在玩樂器,一個坐著彈,一個站著拉,金花從沒見過這種西方樂器,只覺聽來回蕩悅耳。

  金花揮開了兩個老媽子,邁開蓮步嫋嫋娜娜地往裡去,就在那同時,她明顯地感到,所有的眼光,從紳士、淑女到跑堂,全集中在她的身上,把她從頭看到腳,當觸及到那雙三寸金蓮的當兒,眼珠子竟是瞪得直溜溜的半天轉動不得。她被看得好不自在,正在躊躇該進去,還是退出?突然在人群中走出一個年輕女子,她圓圓的臉模子,黃髮上戴了一頂絲絨小帽,灰綠色的眼珠裡滿是友善的笑意。

  「你好。願意跟我坐在一起嗎?」那女子用生澀的中國話說。

  「我——願意的。」金花止不住驚奇,不懂這個洋女人怎麼會說中國話。在這個節骨眼上遇到這樣一個人,她像遇到救星一樣高興,便隨著進去坐在沙發上。

  「喝過咖啡嗎?要不要試試?」那女郎笑殷殷的。

  「好,試試吧!」金花仍有些不安。

  「他們沒有惡意,只是沒見過你這樣的中國人。」

  「唔?……」金花直覺地想到自己的一雙腳。

  「我是說,她們沒見過你這麼美麗的中國姑娘。」那女郎解釋著說。見金花的臉上有了笑意,又道:「我聽說到德國上任的中國公使在這條船上,你是公使的小姐吧?」

  「我——」金花笑得有點窘。「洪公使是我們老爺,我是他的……」她對自己的身份難以啟齒。

  「我明白了,你是洪公使的夫人。」那女子很知趣,不再問什麼。正好跑堂把咖啡端來,兩人便加糖加牛奶。金花生平第一次看到咖啡,怕弄錯,很用心地隨著模仿。

  「我是德國人,叫蘇菲亞·勞爾。原來是個小學教員。我哥哥是天主教神甫,在山西傳教,我去看他的。」

  「唔,原來如此,怪不得你的中國話有點山西口音。」

  「我去看他,居然就住了三年。我幫他傳教,住在一個教友家裡,那家有兩個男孩,我教他們德文,也跟他們學中文。中文比德文難,不好學。」蘇菲亞·勞爾說著笑了。

  「你說你是教員,會教德文?」

  「是啊,我是德國的教員,專門教德文。」

  金花和蘇菲亞·勞爾一邊飲啜著咖啡,一邊談著。

  「勞爾小姐,你看我能學德文嗎?」金花鼓起勇氣問。

  「為什麼不能呢?你年紀輕,人又聰明,學起來一定快。」

  「真的?」金花受了鼓勵,信心大增。「我問過我們老爺再回答你,勞爾小姐。」她跟蘇菲亞·勞爾談了好一會才回到艙裡,伏在桌子前看書的洪文卿見她進來,笑著打趣道:

  「看你到大廳裡走一圈,就春風滿面的,見到有趣的事了?」

  「還說呢!那些洋鬼子就盯著我的腳,幸虧我遇到……」金花把蘇菲亞·勞爾形容了一番,最後說出想跟她學德語的願望:「我得在德國住三年,言語不通,豈不成啞巴了。」

  洪文卿把金花順手一拉,她就坐在他的腿上,「好,你要學就學吧!你當學生,可得勤快用功啊!」

  「我可不會像你那麼啃書,一天到晚就蒙古這個蒙古那個的,嘻嘻,你不會把自己啃成蒙古人吧?」金花撥弄洪文卿的耳朵又撥弄他的鼻子,撒嬌地故意齜牙咧嘴。

  「淘氣的小東西。」洪文卿抱緊了她,把臉貼在她胸脯上。

  「告訴你件有趣的事,洋人以為我是你的女兒呢!」

  「這——有什麼趣!」洪文卿訕訕的,笑容變得十分勉強。

  第二天金花就開始跟蘇菲亞·勞爾上德文課,每天兩小時,還留作業,回到艙裡又讀又寫,很是當回事來做,因此進度十分快,慢慢的,遇到德國人居然敢開口說幾句簡單的日常用語了。這自然使她十分自豪,便越發地用功,卻不知跟同的隨員們,連汪鳳藻在內,都在背後竊竊議論:一個妓女出身的姨奶奶學洋話,成體統嗎?他們的憂慮已經表現在臉上了。汪鳳藻仗著師生關係,對洪文卿直言道:「洋女人多少都有點放肆,不懂三從四德,新師母年紀輕,跟那個什麼勞爾小姐學德語,合適嗎?」

  「正因為金花年紀輕,好動,到了外洋又不比在國內,一個親戚朋友也沒有,怕她受不了悶,她願意學洋話,總算有個事做。說不定將來還能給我幫幫忙呢!像我們這樣的人,在國內是讀萬卷書的,出來卻又聾又啞。」洪文卿輕描淡寫的,但語氣堅定,不容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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