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賽金花 | 上頁 下頁
二〇


  船到上海金利源碼頭,迎接欽差大臣的大小官員和富商巨賈,已在碼頭上等候。金花身披孔雀毛鑲邊的銀灰色錦緞披風,髮髻上珠翠顫蕩,在一群男女傭人攙扶簇擁中跟在洪文卿後面嫋嫋婷婷地下了船。岸上早是炮聲三響,寒暄問候恭賀祝頌之聲此起彼伏,欽差大臣的氣勢果然不比尋常。

  在歡迎的人群中,最有身份的是上海道魯伯陽和掌管整個江蘇省織造業的立山。立山是蒙古正黃旗人,生得體格雄偉眉目開朗,方方的國字臉極具大將氣概。同治元年起他任了幾年外官,後來又做過武備院卿,近年來常住上海,主管江蘇省織造局,做的盡是肥缺,若論富貴,立山在官場中是數一數二的。蘇州是絲織中心,立山常常要去親自視察,一向是花船上的豪客,與當時花名富彩雲的金花有幾次過往,那時他雖認為金花美麗可人,卻覺得她還是個青蘋果一般的小孩子,所以並沒有深入交往。今天他以朝廷高官的身份站在眾人之前,看到已經成熟得像個小婦人似的金花,如此的雍容華貴,美極豔絕,竟然看得怔住了,暗想:為什麼我會慢了一步呢?若是早打主意,也許她就跟了我。他想著,甚至有些憾意。

  金花也看到了立山,昨日的一切已成過去,今日的她是洪老爺的愛妾,立山大人是洪老爺官場上的朋友,男女授受不親,她只款款地向立山道了個萬福,恭謹而矜持。

  金花意外地發現,歡迎的人群中有幾個洋人。這幾個洋人穿著差不多,都是細直到腳面的褲管,尖頭皮鞋,齊膝蓋的毛呢外套,頭上一頂高帽子。其中有兩個滿下巴鬈鬈的鬍鬚,也有兩個戴著眼鏡,有一個肚子挺得鼓溜溜的,又高又胖,幾個人最相同的,是眼珠和鬚眉的顏色:果然是黃頭發藍眼睛,跟傳說的完全一樣,只是這幾個人倒看不出什麼兇惡之相,彷佛還很彬彬有禮似的。

  金花生平第一次見到洋人,便不自覺地看得仔細了些,當她覺察到那幾個洋人已經知道她在看他們,並且已向她走來時,竟禁不住有些心慌。

  幾個洋人已經笑瞇瞇地站在金花面前,摘下高帽子鞠躬,嘴裡同時嘰哩咕嚕說了一堆。黃為禮翻譯連忙道:「他們是德、俄、奧三國使館派來的代表,說:歡迎公使夫人到敝國,祝公使夫人旅途愉快,願夫人在敝國生活愉快。」一口一句「公使夫人」,對金花真是太奇妙,太美好,太讓她衷心感動。誰說洋人野蠻?她認為他們才懂禮貌。「黃翻譯,請你告訴他們:說我一定會在他們的國家過得很如意。謝謝他們多禮。」她說。

  黃翻譯把話照轉過去,幾個洋人又微笑著嘰哩咕嚕了一陣,又摘帽行禮,然後挺胸昂首,風度翩翩而去。

  晚上在天后宮,金花對洪文卿道:「我看洋人並不野蠻,滿有禮貌的。比好多中國人還有禮貌呢!」

  「那怎麼可能,咱們中國是禮儀之邦,有幾千年的文化,他們比不得。」洪文卿嗤之以鼻地說。

  欽差大臣的行轅天后宮,佈置得富麗堂皇,王府一般。道賀送行奉禮品獻詩詞的大小官員富商紳士,連著幾天不斷上門。洪文卿有的接見,有的婉拒,自有一番高官氣派,可也真夠忙碌疲憊的,直到上了德國的豪華大郵輪「薩克森號」,才得安靜。

  【七】

  秋天該是長風起浪的季節,太陽兒卻還是照得那麼幹和溫暖,已足足照了一天,此刻正在偏西,像只燃得透明的大火球,懸在水天之間,把最後的一點餘暉灑在海上,使逐漸暗淡下來的海面,抹上一層倦倦的紅暈。

  海在顫動,水上擠著魚鱗狀的波光,像一面閃爍的大網,漫漫無際地散開去,光燦、開闊、無風無浪,也無海鳥和船隻,空蕩蕩的,在一條淡灰色的線上,與天空連成了一氣。

  金花伏在臥鋪上,凝著目光從圓形的小視窗望出去,望到的海洋竟是那麼廣闊得嚇人,使她不得不對世界重新估計。

  其實她最認識水,是在水上長大的,但她認識的水只是窄窄的一條:坐在鑲玻璃門窗的花船裡,從閶門蕩到虎丘,再從虎丘蕩到閶門,兩岸是熟悉的樹木和房屋,頭頂是幾朵易過的浮雲,那也就是她全部的世界了。後來跟洪老爺上京,坐著運河的長龍船,也是窄窄長長,緩緩流著的一帶水。她從不知道水可以這樣雄偉,這樣深沉,這樣壯闊得彷佛足以吞沒天地。

  這景象令她震撼——像這些天經過的新奇事務給她的震撼同樣強烈。自從隨著洪文卿起程赴任,各種意想不到的事就如湧起的浪潮,一波隨著一波湧來。她會情不自禁地回味起在上海的送別場面,多麼隆重莊嚴,多少人投以羡慕的眼光,特別是外國使館派來的幾個洋人,不但口口聲聲地稱她為「高貴的公使夫人」,還請她要「不吝指教」。她能指教什麼呢?洋人真好玩,這一切多奇妙啊!金花想著,不覺莞爾笑了。

  這艘名叫「薩克森」的大輪船上,有上千的乘客,中國人卻只有洪文卿帶領上任的署員、廚師、男女傭人,加起來一共三十來人。

  洪文卿和金花住頭等艙,汪鳳藻和另外三個參贊及職位較高的人員住二等艙,低級人員和僕傭住三等艙。洪文卿多半留在頭等艙裡陪金花,教她識字、念詩詞,但也常常到二等艙裡找汪鳳藻等人談天。此刻又去了,金花獨自在艙房裡看海,看久了,竟有些百無聊賴。她好盼望老爺回來。

  有人推門走進,金花不必回頭,就知道是洪文卿。

  「你在看什麼?」洪文卿從後面抱住金花,貼緊她的臉。

  「你不陪我,我只好看大海。」金花轉過臉,怨怨的。

  「我現在不來陪你了嗎?來,把唐詩拿出來,繼續昨天的……」

  「《琵琶行》嗎?我早會背了,你聽著: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金花一口氣背完了全部《琵琶行》。洪文卿聽完詫異地道:「真會背了,好聰明啊!」

  「聰明有什麼用,像我們這種人!唉,門前冷落鞍馬稀……」

  「哎,你是怎麼了?心裡不爽快?」

  「沒有。不過背這首詩心裡有點那個!你們在談些什麼?」

  「鳳藻他們說有些欽差,不懂西洋禮節,在外國鬧笑話。」洪文卿把那些使節出醜現眼的笑話說了一遍,笑得金花伏在枕頭上半天抬不起頭,笑完了道:「老爺一定是個體面欽差。」

  「但願如此。不過不懂洋話總是個缺點。」

  「老爺為什麼不跟黃翻譯和鄧翻譯學?」

  「八十歲學吹鼓手?算了吧!」

  「洋話聽著嘰哩咕嚕的,滿好玩,你不學我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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