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賽金花 | 上頁 下頁
一八


  【六】

  放洋出國對金花充滿了吸引力,她不能想像那會是多麼奇異的新景象。她生平還沒見過一個洋人,只聽說洋人的頭髮是黃的,眼珠是藍的,鼻子又高又尖,渾身汗毛生得好長。也聽說他們兇惡野蠻,專造洋槍大炮欺侮中國,用大火輪運來成船的鴉片煙硬逼中國人買,不買就用炮轟。洋人看中國的土地又大又好,總想搶了去,前前後後已經割了不少地方給他們,據說仍嫌不夠,而且越來越貪心。到他們的地方上過生活,該是什麼光景?是否過得慣呢?

  金花嘴上不說,心裡竟有幾分懼怕和不安,很怕過不慣西洋生活,又怕受洋人的欺侮。但她的年輕好動,永無終止的好奇心,給了她無比的勇氣。她一向愛新事物、新衣服、新首飾、新朋友,何況一種全新的生活。十分重要的,是可以離開蘇州的家,和老爺單獨在一起三年,這三年沒有洪夫人在前面擋著,在旁邊管東管西,她可以像在北京一樣,自己主持個局面,天高皇帝遠,老爺對她又向來少干涉,洋人再兇惡想也不會跑到使館裡把她捆走!所以她雖抱著幾分冒險的心情,倒是極願意出洋的。她一路上興高采烈,笑得小酒渦就沒平過。

  洪文卿帶著心愛的侍妾金花,以欽差大臣的身份,乘著華麗舒適的長龍船,順著春水洶湧的運河南下返鄉,沿途受到的款待、奉承、巴結,是他在宦海沉浮了二三十年來的新經驗,達到了風光榮譽的頂峰,使他深深感到揚眉吐氣。

  從青年時進京趕考,到今天名成業就歸鄉,運河是洪文卿最熟悉的路。流水依舊,唯人已漸入老境,思前想後,他的感慨是深的。回想幼年時家貧,祖父洪啟立終生是個國學士,不曾顯達。父親洪垣不過得了個候補從幾品,連個起碼官都沒選上。

  號稱書香世家,連著幾代都沒得到書香的實惠。父親在悲憤失望之余,誓言洪家的子弟永遠不再進考場,乃決定叫他學生意。十一歲的他,哭泣著跪在地上哀求,立志要讀書,求功名,終於哭軟了父親的心。

  他少年時便有上進的恒毅,肯努力苦讀,教過他的老師沒有一個不認為他穎悟過人。除了早年在考場一帆風順,近十幾年又精研元史,要搜集異族絕域的軼聞,豐富中國的歷史,目前已有相當的成績,寫完了二十餘卷。這次外放出使大臣,可說是多年來致學奮鬥的結果,也算是壯大門楣,光耀祖宗了。

  唯一困擾洪文卿的,乃是帶誰出國的問題。跟金花共同度過的幾個月,是他生平沒有過的歡樂生活。她活潑,會講話,有孩子氣的調皮,也有婦人的嫵媚,她白天有白天的面貌,晚上有晚上的面貌,在床上,她像個瘋狂的小妖精,軟綿綿的肉體一點也不留空隙的緊緊吸住他,彷佛要把他最後一滴精髓吸幹,他常常在那一瞬間幸福得幾乎昏死過去,而這種幸福是他以前從來不知道的,連洞房花燭的一夕都不能比。跟金花在一起他便年輕,年齡、妻子、兒子,一切歲月的痕跡都看不見,全部的筋骨精神都換了新,依稀返回渾身是勁滿腦子是夢的青年時代。這種感覺是多麼奇,多麼好,他是多麼珍惜,而這種感覺是金花給他的,唯有她能給他,叫他如何能離開她呢?

  但是凡事都離不開個理字,按理欽差大臣應帶正室夫人,如果自己的正室夫人要跟去叫他怎樣拒絕?所以,洪文卿並不如金花那麼輕鬆,他有心事。

  回到蘇州懸橋巷的狀元府,洪文卿和金花都吃了一驚:不單張燈結綵大擺酒席地慶祝,還擠了滿屋子吵吵叫叫的人。洪文卿一進院子洪夫人就迎出來道:「恭喜老爺高升。」

  「謝夫人的口彩。夫人在家辛苦了。這是怎麼回事?」洪文卿用眼光指指廳堂裡的人,放低聲音問。

  「聽說你外放欽差大臣,徽州鄉下的親戚族長都趕來道賀,要見你。」洪夫人也放低聲音:「已經來了幾天了。」

  洪文卿怔了怔,便邁開大步走進去,廳裡的堂叔表姑族兄族弟已是一窩蜂似地把他團團圍住,道好的,祝賀的,叫他回徽州鄉下祭祖訪舊的,嘰嘰喳喳直吵得客廳成了茶樓,人人都想跟他表示親熱。當他們看到跟在洪文卿背後的金花時,注意力便轉移到了她的身上,女人們道:

  「新姨奶奶打扮得俏皮啊!」

  「新姨奶奶的頭髮濃得很啊,又黑又亮。」

  「新姨奶奶的衣服值錢哪!這種緞子一尺就五兩銀子。」

  「新姨奶奶頭上的珍珠才更值錢呢!」

  七嘴八舌,好像專門要估計她花了洪家多少銀子。男子議論的又是另一套:

  「文卿真是衣錦榮歸了。官做得這樣大,多討幾個姨娘也是應該的。」洪文卿的一個族叔說。

  「卿叔外放德國,能不能把侄兒我當隨員帶去?」

  「文卿弟弟現在是富貴雙全,可別忘了徽州老家的人啊!」

  「卿哥哥人才文才錢財都好,才能給我討來這樣體面的新嫂子。喏,我給新嫂子見個禮吧!」說這話的人,窄窄的瘦臉,矮小的身量,雙手一拱,對著金花一揖到地。

  「不敢當。你叫什麼名字?」金花和氣地問。

  「我叫洪鑾,新嫂子多教導。」洪鑾笑得慈眉善目的。

  「鑾弟在哪裡做事?」金花進來僅僅一刻工夫,便深深地覺察到,這些族人對她並不友善,他們對她猜疑、忌妒,甚至敵視和輕視。只有這個洪鑾對她謙恭有禮,認她為洪家的人。她的孤零感在洪鑾厚誠的笑容中化解,已把他當成了真親戚。

  「我在銀號做事。新嫂子。」洪鑾恭謹地說。

  洪文卿依著祖例,升官回家先祭拜祖先,接著與親族們共用酒宴,飯後按長幼坐在大廳裡閒話家常。

  「文卿侄兒放洋,侄媳也得跟去吧?」本來洪文卿要無外人在場時,單獨跟夫人商討的問題,已被族叔當眾提出。

  「聽說洋夷見了生人不請安不作揖,毛毛躁躁地上去就拉手?」說這話的是洪文卿的族伯母,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太太。

  「洋人見面是握手的,那是他們的習慣禮節。」洪文卿說。

  「我在上海看過不知什麼人翻譯的一本洋圖畫……嘻嘻……洋人見面還往腮幫上亂啃呢!」洪鑾笑紅著臉說。

  在坐的女眷們都羞得面泛紅暈,男的垂頭不語。七十歲的老伯母怒聲道:「阿鑾定是得了呆癡症,虧他啥話都用嘴說。」

  「伯母別說鑾弟。親臉也是西方禮節,見到親近的,或有交情的人,他們是那麼做的。」洪文卿耐心地再給族伯母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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