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賽金花 | 上頁 下頁
一六


  「兵器也重要。西方的洋槍和大炮比咱們厲害是事實。咱們要是不在改良兵器上下功夫,永遠不是他們的對手。」

  「臣一定不辱聖恩,盡全力去辦。」洪文卿對著皇帝那張年輕英秀的臉,有種說不出的感動,覺得他會是個仁厚愛民的好君主,而自己是願意為他盡忠的。「臣不但要以多年研究史地的心得,弄清楚中俄的邊境問題,也會設法與德國的軍事專家接觸。請教有關兵器的知識,為國家採辦一些精良有用的武器。」他慷慨誠摯,顯得有些激動。

  請訓既畢,洪文卿正要跪安,忽聽李蓮英對慈禧太后道:「老佛爺,聽說德國人手巧,小玩藝兒做得棒著哪!趕明兒園子修好了,要有幾樣新奇好玩的放在裡面可有多好!」

  慈禧太后聽了微微一笑,淡漠地道:「園子還不知哪天修好呢!到時候洪大人自然不會忘記這點小事。」

  「臣怎麼會忘記呢?」洪文卿帶幾分惶恐說。

  洪文卿朝罷回家,金花已經等得不耐煩,劈面就問:「請過訓了?太后和皇上說什麼?」

  洪文卿把賜見的經過形容了一遍,金花聽得興味盎然,一再打聽太后穿用什麼衣服首飾?面上有沒有皺紋?皮膚黑白?光緒皇帝面貌可英俊?個頭大小?洪文卿只好不厭其詳地再描繪一番,最後道:「皇帝是個聰明和善的人,一看就知道。其實太后也還可親。就是那個李蓮英,真是討厭死了……」他把李蓮英叫買東西的話告訴金花,繼續罵道:「他是一隻狠心狼,最貪,大臣沒有不恨他的,可誰也不敢惹他。太后專信他的。」金花正在幫他換下長袍,聽了這話停住手道:「老爺,你可別方正得過了頭,誰敢得罪李總管啊?幾樣玩藝兒也不值什麼,就買給他嘛!」

  「我不是捨不得錢,是恨他的卑鄙!」洪文卿把腳一跺。

  「哎喲,老爺好大的氣,不會笑了吧!」金花冷不防在洪文卿的下巴底下搔了幾下癢,逗得他幾乎從椅子上翻倒。

  「你這個小壞蛋。」洪文卿要抓住金花,被她一閃逃脫。

  洪文卿離京期近,外放出洋,一別整整三年,好友們固然臨別依依,一些沒有深交的也要巴結新貴,日日都有設宴擺酒餞行的,幾個出名的大班子都被他們吃花酒吃遍了。這日李鴻章跟前的大紅人盛宣懷由天津來京,大夥兒鬧著要他做東。盛宣懷也是江蘇同鄉,跟洪文卿幾個是青年時代的夥伴,近年來靠李鴻章的提拔,他的官運如風箏般上升,他也確有表現:整頓了招商局輪船公司,創辦了電報局,被認為是辦商務的長才,朋友們戲稱他「大買辦」。陸潤庠和他同樣愛玩,兩人見面總開玩笑:「大買辦要給我們換換口味,班子裡的花酒吃厭了,今天不吃了。」

  「要換什麼口味?只要你想得出我無不照辦。」盛宣懷笑瞇瞇的一張圓臉,相貌忠厚,精明已深刻到不露相的程度。

  「今天舍女色取男風,找幾個相公來湊湊趣?」陸潤庠說。

  「算了吧!女的已經多餘,還要男的?這個胃口我沒有。」吳大澄擺擺手。汪鳴鑾接著道:「我和大澄的意見一致,文卿就要出洋,清靜地談談才是,何必找群鶯鶯燕燕來打擾?」

  「不能問你們兩個的意見,你們跟敝恩師李大人一樣,貌似良家子弟,骨子裡是懼內的。老太傅,你怎麼說?要女要男?」盛宣懷問坐在那兒不作聲的孫家鼐,孫家鼐和翁同龢同為光緒皇帝的老師,不過地位遠沒翁同龢重要,他已六十歲,是這群人裡最年長的,因此顯得莊重含蓄些:「我沒意見。你們都是玩中翹楚,花樣向來多,哪用我多嘴。」

  「今天可奇怪,有大手面的人請客,倒不知怎麼取樂子了。」陸潤庠敲了兩下太陽穴,彷佛要強迫自己想出更好的主意:「有了,文卿是主客,他說了算。文卿,由你決雌雄。」

  「我算什麼客,你們要怎麼辦就怎麼辦!」

  「潤庠也糊塗,怎麼叫文卿拿主意呢?你們忘了,他自從娶了新姨奶奶,什麼奇花異草都視而不見,打不動他的心,他貞節得像個黃花閨女似的。」盛宣懷的話逗得大家都笑,洪文卿並不在意,也不爭辯。吳大澄湊趣道:

  「好了,你們的色心已亂,不必再東問西問的往人家身上推,要叫條子就快。」

  於是盛宣懷立刻寫了條子,叫車子去接人。汪鳴鑾道:「說起相公,倒讓我想起方君啟,他是最好這一道的。」洪文卿也道:「那是不錯,那年君啟來京趕考,跟個叫素芬的相公一見傾心,兩人的悱惻纏綿我可看到了。君啟落第回南,素芬很是傷心,據說有好長一段時間不肯接客,被他師父責備。」盛宣懷道:「你說素芬?等會素芬也來的。」洪文卿聽了詫異道:「我說這話是五六年前的事了,算算今天素芬也二十三四歲,早該出師了。他還在吃這口飯?」陸潤庠道:「師當然是早出了,不過他們唱小旦的,要不幹這一行怕也行不通,王公大人能拒絕嗎?再說師父還要錢呢!」

  一夥人正說得熱鬧,如花似玉的四個美男兒便春風拂柳般,含羞帶怯地娉婷而入。洪文卿一眼便認出了素芬。素芬也認出了他,到面前深深地請了安,細聲細氣地道:「喲,這不是蘇州的洪狀元老爺嗎?多年不見了,洪老爺什麼時候進京的?」

  洪文卿含笑打量素芬,見他穿了一件蛋殼白的杭綢長衫,外罩蘿蘭紫的真絲小坎肩,臉上的皮膚吹彈得破,兩隻大眼睛秋波流轉,唇紅齒白,比好些女的還嬌豔鮮麗!「幾年不見,你出落得倒更標緻了。」他回答了素芬的話,拍拍身邊的椅子叫他坐下。素芬告了罪,羞答答地坐了。

  另外三個璧人名字是怡雲、翠雲和晴芳,全是北京城裡出名的雄姑娘。幾個人向老爺們請過安,便都入了席,接著酒菜香噴噴地端上桌,素芬、怡雲等起身斟酒,鬧哄了好一陣,才安靜下來吃飯。

  「洪老爺,這些年見過方老爺嗎?他可好嗎?」素芬忽然挨在洪文卿耳邊低聲問。

  「我臨離開前到常熟去看了他一次。他現在開館授徒,身體沒毛病,家庭和睦,日子過得不錯。」洪文卿說著不禁回憶起那年方君啟動身回南方之前對他說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人生哪有不散的宴席?如果他是個真女兒,我拼著娶他做個偏房也罷了。一個男兒身叫我怎麼處置?趁他還年輕,我不再耽誤他。我自己家裡還有老婆孩子呢,怎麼能再荒唐下去!」方君啟大有一劍斬去煩惱絲的堅決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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