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賽金花 | 上頁 下頁
一一


  「是啊!只有老爺和我。」金花再重複洪文卿的話,內心裡她的感觸是深的。嫁到洪家三個多月,做了三個月的正經人,深感正經人更不容易做,別的不提,只時間一樣就難打發。

  與往昔相比,她活動的範圍小了許多。洪府的深宅大院前後七進,前門出去沒幾步便到觀前街,後門不遠處就是獅子林,可是哪有官家內眷遍地亂竄的?她的繡樓在第四進,活動的天地也就在四五進之間。雙塔、街市,長久不曾看見了,河上的波光水影也已遠離,從小樓的雕花窗子望出去,第一個映進眼睛的總是那座綠瓦紅柱的六角亭,和亭前的兩株怯生生的小桂花樹。簷前的鳥兒吱吱叫得人好心煩,天上的雲朵兒走得慢,太陽兒懶懶散散的,照不出一點兒勁頭,連時間也被拖得不願往前進了似的。

  家務、傭人,由夫人直接指揮,親戚朋友們的女眷上門,也是夫人親自接待,她和揚州姨奶奶最多低聲低氣的見個禮,平起平坐的談談聊聊是輪不到的,她很明白自身的地位,也並沒奢想板起臉來做人家,更不敢與正夫人一爭長短,她之所以進入這個家裡,自然是因為老爺疼她,離不開她。但真實的感覺是,她踏進洪家的門之後,見到老爺的機會反而比以前減少了。以前,洪老爺總帶著一群朋友來打茶圍,喝花酒,吟詩行令,連他們幾個老爺玩牌——打黃河陣,都讓她坐旁邊守著,現在她成了洪家的姨奶奶,好歹也要算個名門女眷,也得學著太太小姐們的模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蹲在家裡不說,就連老爺那些相熟的朋友,來喝酒行令打牌,她也不便出去招呼。她只屬於洪老爺一個人,洪老爺卻屬於三個女人,目前的情形是每星期到她房裡住三夜,兩夜住在夫人房裡,一夜與揚州姨奶奶同房,一夜在書齋裡獨宿。相比之下,她算最得老爺眷顧的了,可她還是覺得總在空著,空得不知該怎樣打發時日。夫人說過不希望她與娘家人多來往,少爺和少奶奶的臉色又總是冷得像掛了層霜。尤其是少奶奶,言語表情間毫不掩飾對她的輕視,這使她特別痛心,感到自己在這個家裡不單是個外人,也是個沒身份的多餘的人。多日以來,她最盼望的一件事就是跟洪文卿進京,一來離開蘇州到外面長長見識,二來暫時離開家裡這幾個人。洪家的家務事全要夫人認可才准做,所以她非常擔心,就怕夫人反對她去,既是夫人同意了,還有比這更好的消息嗎?她為此興奮已極,出聲地笑著道:

  「聽說北京城門多,牌樓多,一定好漂亮的。嘻嘻,我好開心啊!到底要離開蘇州了。」

  「你這麼想離開蘇州?」洪文卿對金花的態度有些詫異。

  「我想,想走得遠遠的。」金花肯定地說,嫵媚的黑眼珠閃著夢幻的光彩。

  其實早幾年就通輪船了,從上海轉大火輪到天津,再換車船去北京,要快捷得多。但洪文卿考慮到行李件數不少,加上送人的土產和禮物,上上下下地轉換車船太麻煩,所以還是沿用老方法,租個長龍船,順著運河經山東到河北的通州上岸。

  金花跟洪文卿離開蘇州時,正是春色滿江南的四月。洪夫人送到大門口,金花向她行禮道別時,她囑咐道:「你在京裡要小心伺候老爺。我不在眼前,你要學著管家務。穿衣服要莊重雅素,不要打扮得花花綠綠的,我們這種人家出去的人,不管是誰,都不能忘了身份。」

  金花一口一個「是」的答應著。船啟碇了,船夫們吆喝著,嗨唷嗨唷地搖動著長槳向前駛去,她不禁仰起頭深深地籲了一口氣。

  離開了懸橋巷的狀元府,看不見那些嚴肅的面孔,也不必一舉一動都要守著那些呆板的禮數,或凡事向夫人請示,她真是打心裡輕鬆。現在的洪文卿是屬於她一個人的,他就在她身旁,正用含情的眼光深深地望著她,那光景,就好像他們是情濃意蜜的少年夫妻。這感覺可不真的太好了!她又籲了一口氣。

  「金花,你在看什麼?」斜靠在臥鋪上的洪文卿問。

  「我在看外面,看水,看天,看岸兩邊的農田。」

  「你現在可滿意?要離開蘇州,真就離開了。」

  「滿意。」金花點點頭,過了一會又道:「不過心裡還是有點那個,我有些捨不得揚州姨奶奶。」

  「唔——」洪文卿的語氣立刻淡漠了。「你好像常跟她在一起。」

  「我看她滿可憐。你們這些老爺也怪,討了人家又不喜歡。」

  「我沒要討她,是夫人的意思。」洪文卿理直氣壯。

  「我知道,夫人買她來是伺候你夜裡讀書的。其實她可是清白人家的女兒,性子又好,不過家裡窮一點……」

  「你真是小孩子脾氣。」洪文卿打斷金花的話。「這種事是沒法子打抱不平的。一個人喜不喜歡另一個人,有時候連自己都說不出理由,譬如說:我見你第一眼就迷惑了……」

  「老爺好壞,又拿我尋開心。我不是故意要打抱不平。我是覺得,既然不喜歡人家,何必——唉,老爺,我問你,你為什麼不喜歡揚州姨奶奶?」

  「說不出原因,也許因為她那張臉……」

  「她那張臉好標緻的。」

  「標緻?我看她老沉著臉。」

  「人家心裡不痛快嘛!受冷落嘛!」

  「所以我每個星期還去她房裡一次,否則我半次也不去的。唉!金花,你怎麼非要拿這個題目來纏我?換個題目好不好?讓我明白告訴你:我對你是最最喜歡的,這次帶你一個人進京,是我最開心的事……」

  運河的水勢安詳,靜得興不起波濤,船在上面走,就像在鏡面上滑行。窄窄的河身,平直的河床,兩岸的農舍房屋和綠油油的田畦直入眼底。如畫的風光,如花的美眷,洪文卿依稀地感到歲月在倒退,覺得自己從來沒這麼年輕過。在故鄉蘇州隱居了三年,官場彷佛把他忘懷了,一路上所到之處無人迎接理睬。若是在以往,這情況會令他失望、慨歎。但在此刻,他只會因不被打擾而竊喜。金花嬌憨的輕顰淺笑和孩子氣的談話,把他引入了另一個世界。

  船到通州,洪文卿正在吩咐老家人洪升去找進京的騾車,便聽到有人跟船家大聲大氣地打聽洪老爺。他聞聲連忙過去,道:「我就是洪某人,你是哪方面派來的?」那人對洪文卿深深地作了個揖,笑著道:「親家大人,你老不認得我啦!我是陸府的管事陸福。那年我們小姐出閣我也到府上幫助跑腿的……」

  「啊!對呀!你是陸福。」洪文卿知道是陸潤庠派人來接,非常高興。「幾年沒見著,我都不敢認了。你們老爺好嗎?太太也好?」

  「托親家大人的福,都好。我們老爺算計親家大人和新姨奶奶這時辰該到,派我帶著人馬專程來接。汪大人把房子也給租妥了,傢俱是全的。幾位老爺就等著大駕光臨呢!請親家大人上車吧!」陸福說著,就招呼人丁把行李裝到車上,傭人也都安排了,一行人便上了通京城的大車道。

  洪文卿是在江西學政任上告假丁憂的,江西幾年加上蘇州三年,已經七八年沒有進京。此刻坐在搖搖晃晃的大騾車裡,旁邊又多了金花好奇地問東問西,他的心情既感慨又興奮,但更多的是憧憬與揣測;京華重地,宦海複雜多變,不曉得會輪上一個什麼官兒來做做?他的幾個好友如今都被朝廷重用,不知他們能給說得上話不?他是這麼急切地渴望見到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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