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賽金花 | 上頁 下頁
一〇


  「媽媽又糊塗了,誰花錢買班子裡的姑娘,還帶認親戚的呢?」

  「唔……」金花母親知道話又說岔了,便不再說什麼。攙著祖母牽著阿祥,三人一排的走了出去。

  金花望著他們的背影,心裡感到十分後悔,責備自己為什麼要算老帳,使母親難堪?也許今天是特別日子,一些早忘記了的舊事都被勾引起,感觸特別多的緣故。其實她是最關愛她這個窮苦、卑微、人丁單薄的家的。為這幾口人哪怕粉身碎骨也心甘情願。洪老爺說過:開春進京要帶著她。這一去,可能一年半年,也可能三年五年,不管多長,總是別離,到那時不定會怎樣想念家人。

  她悵悵地望著正在流瀉進來的漸漸西斜的日影。

  【四】

  三月的蘇州,新鮮明麗得彷佛剛在水裡浸過,葉子早已抽芽,柔柔的翠綠色嬌嫩到讓人擔心他會在春風中融化。桃花開遍了,街旁水湄一片殷紅,豔色像美女臉上的胭脂,把清淡得如文人畫的水鄉古城,塗抹得多了幾分醇濃的風情,越發得顯出春的美姿。

  繞著古城的外城河,和城裡縱橫的小支流,沒一處不水波洶湧,過分豐滿的碧綠碧綠的水,像似要從堤上溢出。若是換在別的地方,也許人們要為水會不會真的溢出來釀成災禍而驚慌了。蘇州人卻是不會的,那些水的脈流已被他們熟悉得如身上的血的脈流,春天水漲,夏日乾枯,秋天的悲涼,冬天的冷漠,早已看習慣,他們一點也不擔心水會溢出來,反而為春的資訊發出歡愉的輕歎。

  蘇州的幾個名園:拙政園、留園、怡園、滄浪亭、虎丘和寒山寺,春天一到文人雅士便也到,湖光雲影間的茶樓酒榭中傳出吟詩和樂器聲,河上的花船懶洋洋的向前蕩著,姑娘們唱著曲子,嬌滴滴的嗓音由水波送過,蘇州的春天是讓人迷戀的。

  洪文卿對故鄉的美景卻不再留戀,丁憂三年,就和幾個無甚大志的鄉紳老友游山逛水、吟詩作賦的混了三年。如果說這期間做了點值得一提的事,便是安葬了母親,又寫了兩卷《元史》,當然,最讓他引為得意的,是娶了年輕貌美的金花,而最令他焦急的,則是等待著服滿快快進京。

  洪文卿自從在三十歲上中了狀元,便一直是政壇上的活躍人物,官運亨通,蝸居蘇州三年,悶得他真要發出黴來。所以三月一過,他就關照家人打點行裝,裝備進京。

  「離開太久,京裡的人情都生疏了。趁著吳大澄、汪鳴鑾、陸潤庠和孫家鼐幾個好朋友都在京裡,通過他們托翁同龢、潘祖蔭兩位老夫子給推薦推薦,說不定有好一些的機會。我得親身去看看。」洪文卿早年受過岳父的提拔,夫人比他年長,又賢德、精明能幹,因此遇事總跟她商量。

  「你這次去等於是去謀差事,動向還不定。我看我們就先不跟去了,免得又來來去去地顛簸。我最怕坐船,窩在船裡二十幾天,多難過!你就一個人先去,待事情定了再派人來接我們。」洪夫人胸有成竹地說。

  「我倒也是這個想法,不過——」洪文卿猶豫了一下,吞吞吐吐的:「不過只帶兩個書僮去怕也不夠用。」

  「不夠用?怎麼辦呢?把金花帶去吧!」洪夫人薄薄的嘴唇上掛著諷刺的笑意,語調也是調侃的。

  金花人沒進門洪文卿就決定了帶她進京,現在僅僅是要取得夫人的首肯,心事既已被揭穿,他就不再做姿態,順勢用討好的口氣道:「倒是夫人體貼,帶金花去是好主意,叫她正好學學管家務。」

  「不要描了,越描越黑。你的那點心事瞞得了我嗎?你就帶她去吧!」洪夫人不自覺地隱隱歎了一聲。把丈夫讓給另一個女人當然是她不情願的,但忌妒總不是賢婦的德性。

  「謝謝夫人的賢德啊!」洪文卿半真半假的又捧了一句,便趕忙到金花屋裡。

  金花正坐在對著花窗的長桌前畫畫,一筆深一筆淺的,畫得很專心。見洪文卿進來,她哇的一聲叫,連忙抽了塊棉紙蒙在畫上。「老爺不許看,免得笑掉了門牙。」

  「什麼不許看,我偏要看。」洪文卿一把揭去棉紙,認真地欣賞了一會。「嗯,蘭草畫得不錯嘛!筆墨淋漓的,不久要成畫家了。簽個字送我得啦!」洪文卿說著就想拿走,金花笑嘻嘻地按住了:「老爺真想要?不是取笑我吧!」

  「我可以起誓,當真想要。而且要你給寫個上款,證明是你自願送的,不是我做賊偷的。」洪文卿也笑嘻嘻的。

  「上款怎麼寫?」金花咬著筆桿想了想又嘻嘻地笑著。「有了,一般文人雅士和做官的老爺們都有個字啊,號啊,筆名啊什麼的,老爺是個大狀元,反倒沒有,成何道理?要是老爺不見怪的話,我倒有個現成的雅號奉送。」

  「你這個搗蛋的小丫頭,不定又想出哪條壞主意來尋我開心,行,你送就送吧!可是我先聲明,一定要用『山人』兩個字。」洪文卿清俊的臉上浮動著煥發的光彩,語調輕快。

  「太巧,我要送老爺的尊號正是『半癡山人』。嘻嘻。」

  「半癡?你說我半癡?你這小壞蛋。」洪文卿說著去抓金花,金花扭身便逃,但很快就被他捉到了。「小寶貝,你送我的號貼切得很哪!對你,我不是半癡,是全癡呢!」他把面孔深深埋在金花的頸窩裡,來來回回地揉蹭。

  兩個人煞有介事地在畫上寫了上下款:「半癡山人雅賞」和具金花小名的「擷英女史金桂敬繪」。洪文卿如獲至寶,直說要命人送出去裱糊了掛在書房裡。

  「老爺,你說夫人同意帶我進京去?」金花有點不信似的,重複洪文卿剛才說過的話。

  「同意了。難道我逗你玩不成。」

  「啊!真好,我要進京了。」金花連連拍了幾下手,滿面春風,小麻雀一樣歡悅地叫著。

  「到京裡,只有你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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