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賽金花 | 上頁 下頁


  父親是在一陣猛烈的嘔血後去世的。他蓋著的棉被和枕頭被血浸成鮮紅色,他的蠟灰色的臉上沾著血漬,半張著嘴,露出幾顆雪白的門牙,眼睛直直地瞪著,那樣子好嚇人,好叫她心驚,她一生一世也忘不了。

  父親死後家道更為不堪,母親給左鄰右舍縫補洗衣的進項不能使一家人免于饑寒,弟弟阿祥病得起不了床而無錢請醫生。她為這個家憂慮已極,常常靠在石庫門上望著雙塔尖尖高高的頂和窄巷長得無盡的石塊路發愁。

  井邊上,沈磊呆呆的,眼光裡充滿了同情與關切,她回給感激的微笑,他們都在長大,很少膩在一處了。

  生活的苦難像一座大山,壓得他們一家老少動彈不得,她開始不服氣,不甘心永遠囚在那幾間老屋裡過饑寒日子。當母親跟祖母爭吵哭啼地把她押到富媽媽班子的那天,她也沒有怯怕、抗拒,反以為從此可以創造新前途。

  首先是隨著富媽媽姓了富,取了花名富彩雲,接著學唱曲兒,學彈琵琶,喝酒,吟詩填詞,塗脂抹粉,沒笑裝笑,見人就奉承,三句話裡總有一句是假。做錯一件事或說錯一句話,富媽媽就把臉上的橫肉一板,打罵齊來。

  第一次回家探親時已在班子裡過了三個月。短短的別離,她對思婆巷的想念達至頂點,以前總嫌那窄街太僻陋,房屋太破舊,離開了才知道沒有一個地方比這兒更親。她想念祖母、母親和弟弟,想念自小一塊玩的幾個朋友,想念左鄰右舍的深情厚誼。但是,她失望了,僅僅三個月的時間,世界整個變了,鄰居們以異樣的眼光看著她,哪裡面有譏誚,有輕蔑,也許還有幾分憐憫。長舌婦們聚在門洞裡嘰嘰咕咕,加油加醋地交換消息。好朋友們一個也不上門,遠遠地躲著她,好像她身上有毒,巷子裡的輕薄男子嬉皮笑臉地打趣道:「還是清倌吧?我來給你開苞阿好?」孩子們跟在背後叫:「看婊子,看婊子!」

  到這時她才看清了,原來她的職業是如此的可恥、輕賤、見不得人,也才明白了,何以她祖母和母親都躲著不出大門,何以她回家一天她們就足足哀聲悲歎了一天,何以沈磊那遠遠送過來的呆呆的眼神,盛著那麼多的絕望。

  年紀一天天地增長,富彩雲的豔名漸漸傳開,成了蘇州河舫上最紅的姑娘。穿有新流行式樣的貴重衣服,戴有金珠首飾,出門有鑲著玻璃窗的小轎子,後面跟著大姐兒老媽子攙扶伺候。而家裡的日子也好過多了,祖母的痛風病,弟弟的氣喘病,都有錢請醫生診治,母親也不需要再給人洗衣服做針線,她深愛的幾個人足以吃飽穿暖。

  在富彩雲的名字一天響似一天的當兒,十七歲的沈磊不告而別,隻身到遠方去投軍。她的心像刀割般的痛了些時日,反能更無牽掛地承受命運。屈辱與苦難自然是說不盡道不完的。一次到船上出局,跟一堆老爺們一塊喝酒唱曲兒,一位吳大人喝醉,當眾把她抱在懷裡,伸手往她襖子裡亂摸,被她一把推倒在楊妃榻上。他惱羞成怒,就藉酒撒瘋,又吵又叫地砸了好多器皿,還說要「睡」她,當夜就要點大蠟燭。富媽媽給陪了小心說了軟話,才算把事情穩住。

  那次富媽媽拿著藤條,結結實實地把她一頓好打:「明明是娼婦的根,倒裝出三貞九烈的嘴臉,你當你是做什麼來啦?老爺們摸摸你逗逗你是瞧得起你。你要當小姐為什麼到這裡來?你娘賣你就是叫你給男人玩,陪男人睡的。」

  富媽媽說得一點不錯,做她們這一行的女孩兒,都是菩薩不保佑,天地不容納,父母推出門,任人糟蹋的苦命人。

  剛滿十四歲那年,富媽媽開始向肯出大價錢的客人推銷她的初夜權,結果選中了一個長駐邊防的朱姓統帶。朱統帶四十出頭人高馬大,滿臉連腮鬍子,開口說話唾沫星子亂蹦,腦袋大得賽過祭拜時供案上的豬頭。她不單厭惡他,更怕他,最怕他的一雙手:他的胡蘿蔔般粗細的手指在她胸脯上又揉又捏,痛得她直咬牙,心裡連連咒他速死。但是富媽媽看他是活財神,「別人買個姑娘做小不過幾百兩銀子,他點個大蠟燭就給一千五百,真是大手筆。」富媽媽說這話的時候眉開眼笑。

  她被富媽媽和老媽子大姐們簇擁著,進了門框上紮著紅色彩綢的房間。「孩子啊!從今夜起你就是大人了,要小心伺候啊!統帶老爺春宵盡歡啊!」富媽媽囑咐過她給朱統帶請了個安,才喜孜孜地帶著眾人關門離去。

  妝鏡前的大紅蠟燭起勁地燒著,大滴的蠟淚順著燭身流在雪亮的白銀燭臺上,閃耀的火舌映得半邊屋子陷在晦澀的紅色光影裡。柔暖的喜氣後面藏著令她顫慄的陰森。

  那是她生命中最恐怖的一夜,像經過最兇殘的野獸的啃噬,心和身體都被傷害得涔涔浸血。

  從那以後她就開了戒,雖說是河舫上的紅姑娘,客人要留宿並不容易,但以身體供給男人享樂是她的職業,何況她做不了自己的主,凡事要聽富媽媽的安排。富媽媽只認錢不認人,對她沒有絲毫的憐惜,每次陪宿給她的痛苦和恐懼她視而不見,總叫她「小心伺候」。

  「天殺這些殘忍的淫棍,看我哪天挖個坑把你們全體活埋。」好幾次在忍無可忍的被蹂躪的惡境裡,她狠狠地聊以自慰的這麼想。漸漸的經歷得多了,雖在其中感不到快樂,痛苦卻也不再那麼尖銳,她會帶著報復性利用適當情勢去迷惑淩辱她的人,翻著花樣榨取他們的銀錢和名貴饋贈。

  裝飾得富麗堂皇的花船和上船陪客的姑娘,是大運河上的奇景。當季節進入初夏的六月,滿城飄著柳絮,藕花的清香飄浮在空氣裡的時候,苦讀經年的老爺們都考過試,出了場,要尋歡作樂了。他們是花船上的常客,談詩文,聽曲兒,鬧花酒,跟姑娘們談情說愛逢場作戲。夏天的月光格外清亮,灑在河水上一片閃爍爍的銀輝,那些燈火輝煌華麗耀目,嘩笑聲震動著水上的花船,便那麼驅著月光;從閶門到虎丘,再從虎丘駛回閶門,來來回回地在河上蕩漾。

  河上的繁華跟河上的月光一樣不實在,是飄浮在表層上的,在那多彩的浮面下,是姑娘們的眼淚、老去的年華和說不盡的辛酸故事。像跟養母爭得死去活來,硬要嫁給劉四公子做小,受不了他家老太爺糾纏脅迫,吞金自盡的碧霞;跟張老爺做偏房,受大婦妒恨折磨,被用燒鴉片煙的籤子紮得一身是傷的秋鴻,和被買去轉了三道手,流落在印度的淫窟裡受罪,投恒河身死的秀燕,都是真人真事,叫她們這些姊妹怎麼不心驚膽戰?

  最直接的例子是桃桃大姐。桃桃比她年長十五六歲,她初入班子時,桃桃大姐已經是在風塵裡打了不知多少滾的老姑娘了。每次她挨富媽媽的打罵,桃桃大姐都會偷偷地把她摟在懷裡,給擦眼淚,細聲細語地安慰:「妹妹,在這種地方,再小的年紀也要當大人用,不能鬧孩子脾氣,客人是我們的衣食父母……」桃桃大姐教了她許多做人的道理。後來她變得圓通能忍,善察言觀色,不再跟富媽媽硬碰硬的頂嘴,都跟桃桃大姐的教導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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