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賽金花 | 上頁 下頁


  【二】

  轎簾子深深地垂著,裡面一片漆黑。

  金花挺直著腰脊,像個官家貴婦,凝重而嚴肅地端坐在黑暗裡。惡濁的空氣使她感到燠悶、窒息,還有些微微的暈眩。但她的心思沒有任何一刻比此刻更清醒過,她明白得很:這乘轎子不僅把她抬到洪狀元家,她把她抬離了舊有的一切。貧窮、屈辱、沒有保護、任人擺佈的日子整個過去了。雖說嫁給洪狀元也不過是做妾,照樣要小心謹慎,用察言觀色、奉承服從的態度去處世,名分上也照樣存在著屈辱,然而,一個像她這樣的女人,還能有什麼更好的歸宿嗎?當她宣佈脫籍從良嫁給洪狀元時,姊妹們各個淚眼婆娑,沒有一個不羡慕她的好命,「苦海無邊,你已經上了岸啦!」她們說。

  十六歲,青蔥兒一般的年紀,如果是好人家的女孩兒,不正該是親娘心尖上的肉,親爹掌裡的明珠?生成她這樣命運的,就說不得了;十六歲的她已在煙花堆裡足足浸了三四年,那日子豈是好過的?想起前塵往事,不由得她不有些辛酸。

  被稱讚為具有貞靜嫻淑的美德的女孩兒,一懂事就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在家學做針線、枕套、鞋面了。她卻不然,家裡那幾間陰暗的老屋和狹窄的小天井,拴不住她那顆活躍的心,她要往外跑,斜對面沈家的男孩天天在井邊上等著,「走,沈磊,到橋底下捉魚去。」「到塘裡採蓮藕去。」「到路口上看熱鬧去。」她的主意多得很,沈磊像是她順從的兵,少言少語,只知跟在後面跑,兩隻大眼珠呆呆地望著她。

  「我要爬到那頂上去。」有天她和沈磊在石庫門洞上玩耍,凝視著昂立在半空中白得忒搶眼的雙塔的尖頂,她悠悠地說。「太高了,我們爬不上去。」沈磊超乎常態地表示意見。「爬不上去?」她望著深不見底的窄巷,心神兒飛得好遠好遠。「跟我來,一定爬到頂。」她風一般地跑了,沈磊緊緊跟隨。他們沒有爬到頂尖,卻害得家裡人找了大半天,沈磊挨了他娘一頓好打,「不許再跟那個野丫頭瘋在一處,小心我告訴你老子揭你的皮。」

  沈磊還是瞪著呆呆的大眼等在井邊,「阿磊,回來,幫我理麻線。」他娘總會變著題目從石庫門上探出頭來叫。

  「你心太活了。少往外跑,好好待在家裡吧!」祖母也說。

  「待在家裡可不要悶殺人!外面多熱鬧,為什麼不可以出去跑跑?」她不服氣地斜睨著眼光,下巴頦兒微微上仰。

  不足六歲,母親就給她裹腳了,她掙扎,號哭,把裹腳布揉成一團甩在牆角。「你想做個醜姑娘嗎?你見過哪家的太太小姐扇著兩隻大腳板?」母親柔聲地哄著她。

  她是不肯做醜姑娘的。趙家小姐的俊俏沒人不稱讚,好幾次她在巷子裡玩耍,經過的左鄰右舍都說:「這孩子生得真標緻,長大了可怎得了!」她喜歡聽人讚美,決不做醜姑娘被人取笑,於是便順從地伸出那兩隻又白又嫩、小肥魚一般的腳。

  纏過腳的女孩兒再也走不遠,只好靜靜地坐在床沿上挑花繡朵,她纏過腳卻照樣活動,先是倚在門上望雙塔,望長巷,望附近富貴人家的太太小姐們進出。她們身穿華美的衣服,頭戴名貴的首飾,坐著擦得嶄亮的暖轎,後面擁著一堆丫環老媽子,看上去好不神氣。「我會不會有天也像她們一樣榮華富貴呢?」她會不自覺地做起夢來。

  漸漸地,思婆巷裡的事物看厭了,她便試探著往外走,經過長長的石塊路,到巷外去觀望新事物。河裡的悠悠流水,遠處的脈脈青山,道邊上紅紅綠綠的花木,她都愛看。當她第一次逛蕩到觀前街時,那兒的繁華真讓她吃驚了。

  她沒有畏懼或退縮,由這個店串到那個鋪,綾羅綢緞和珍珠翠玉看花了她的眼,松鶴樓瓦青色雕欄鑲著朱紅色描金框子的門面,多麼富麗堂皇啊!還有那一陣陣湧出的菜香,誘惑得她恨不得到樓上要一碗什麼嘗嘗。在黃天源糕餅店前她站了好一會,為那光潤滑膩的豬油年糕饞得直咽口液。她用身上僅有的一個大錢,到采芝齋買了幾粒粽子糖,站在房檐下面一邊吃一邊看。

  觀前街上的過往行人真多,老的小的,坐轎的步行的,像浪潮般流湧。有那坐著官轎的大人老爺經過,轎子已去遠,還掀起後面的小簾子回頭朝她張望。他們望她?她就望他們,直望得他們放下轎簾子。那時她就有種促狹後的快意,如果不是因為在大街上,一定會出聲地笑。

  「哪有姑娘家隨便上街亂跑的!你不許再去觀前街。」祖母說。「去看看熱鬧又有什麼關係?我爹爹不就在那街上挑水嗎?」「你爹爹在那裡挑水你就更不要去。」祖母說這話的時候,蒼老的面孔上浮現一層鬱鬱的陰雲。

  祖母的話更增加了她的好奇,爹爹挑水是看不得的嗎?她偏要去看看,她終於看到了。

  是年關前的一日,牛毛細雨綿綿地飄個漫天。觀前街比平時又熱鬧了許多,行人像流水,店鋪門框上貼著大紅春聯,張著彩燈,糕餅糖果臘味鹵菜的香味隨著寒風湧進她的鼻子。她像每次一樣,站在屋簷下靜靜地觀望欣賞。突然間,她的視線被一個身影吸引住了。

  爹爹挑著兩桶水,正由街口蹣跚地慢慢走近。他枯乾的身體裹在一件肥大的舊棉襖裡,又細又長的頸子拚命往前探著,瘦得見棱見角的面孔,顏色灰白,汗滴像珠子般在額頭上發亮,他的步履好艱難,半天才邁上一步。那滿滿的兩大桶水顯然對他太重太重。

  她屏住呼吸,目不轉睛地定定望著,心痛得要碎了,「可憐的爹爹,你是這個樣子來養活我們的呀!」她噙著淚暗自喃喃。正在這時,一群穿著差官和侍衛衣服的人,挺胸昂首,簇擁著一頂亮堂堂的官轎從岔道上吆喝著出來。行人忙著讓路,一個個往邊上閃。轎子和差官侍衛過去了,父親卻匍匐在地上,兩隻水桶倒在身邊。她嚇壞了,不顧一切地奔了過去,「爹爹,爹爹,我扶你起來。」她擁著父親濕透的身體,哽咽著說。

  父親嗆咳了好一陣,張大眼睛看了她半晌,才帶著慍怒,冷冷地命令道:「你怎麼到這裡來了?回家去,快,回家去!」

  父親死去幾年以後,在有次談天中,祖母才嘆息著說:

  「你爹爹是個文弱的人,念過幾天書的,淪落到做挑水夫,他心裡苦得很啊!他恨不得讓人家不知道你是他的女兒,因為他想讓你嫁個好婆家。挑水夫的女兒哪個像樣的人家會娶呢!唉!你爹爹哪會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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