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春江 | 上頁 下頁 | |
五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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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慰祖定定的對鏡站著,定定的注視著鏡裡的人。 那個人形容憔悴,面色蒼白,根根直豎的一頭濃亂的頭髮,挺俏皮的兩撇小翹胡。那個人像是渾身沒有一顆安靜的細胞,又好像是正在被誰追趕著,也許後面有火往他身上燃燒,他看來是多麼的張惶失措,又是多麼的焦灼不安,他的眼光是空茫的、黯淡的,那裡面只有失望、深不見底的失望,也只有仇恨、深不見底的仇恨。那個人就是劉慰祖嗎?劉慰祖就是那樣的一副面貌嗎? 「奇怪,他也不是沒照過鏡子,甚至每天都會有意無意的照上一次,怎麼就從來沒發現過這張面孔變得如此的多,如此的冷,如此的可厭呢?」 他一步步慢慢的踱到鏡子面前,伸長著頸子,左照右照,看了又看,越看越覺那個人不像自己,也不想承認那是自己。他順手拿起搭在椅背上的一條大毛巾,蒙在鏡框上,鏡中人立刻消失了。他深深的松了一口氣,心裡竟有些莫名其妙的喜悅。 劉慰祖像往常一樣,獨自去坐酒館,直到酒館關門才離開。不同的是,今晚他沒像往日那樣,直接回到住處。 自從仔細的照了鏡子,他便被一種難以抵抗的傷感壓迫著。他厭惡自己,不喜歡再想到或看到自己,也厭惡回到那間寄身的小閣樓裡去。 劉慰祖沒想到夜色這麼好,好得連他這樣的人心腸都會軟化,變得柔情似水起來。 他決心到江邊上走走,過了橋從哲學路回去。 店鋪當然是早就關門了,櫥窗裡的燈光卻照耀得像天上的月亮那麼亮。一個扁扁的大月亮被一抹輕霧般的浮雲遮掩著,水銀似的清輝仍然任性的流瀉到地面上,把這在夜色中格外顯出浪漫之美的小城,增添了一份神秘色彩。那些古老的建築物,在空中翹首張望了幾百年的教堂尖尖的頂,和對山上燈火通明的古堡,覆在大地之上那片深海般湛藍的天空,都讓人以為是置身在中古世紀的神話世界裡。 劉慰祖雙手插在褲子口袋中,慢慢的溜達著往前去,偶爾經過一對夜歸的情侶,他就要回過頭去張望,直到那對不知名的青年男女去遠了才回過頭來,他的態度不免引起他們的猜測,或許以為是個神經病患者吧!他清楚的聽到一個很美的少女對她的男友說:「這個東方人的態度很怪,不會是有精神分裂症吧!」 是嘍,這麼美,這麼遼闊的天地之間,竟沒有一寸地方是屬於他劉慰祖的,無論他走到什麼地方,人們都會用異樣的眼光看他:這不是個神經病吧?這不是個無家的流浪漢嗎?這可是我們這裡的陌生人呢!這類話他聽得多了,彷佛也麻木了,什麼感覺都不會有。 然而,在今夜,在如此迷人的春夜的月光下,聽到那樣的話,他的感觸是深的。他甚至在羡慕那些人,羡慕那些深關著的百葉窗裡熟睡的人;不管怎樣的家,有個家總比沒有好一點吧?至少不必像只野狗似的到處亂闖了。於是,剎那之間,「家」的形象已在他的腦子裡小具規模了,他想起王宏俊勸他娶個妻子生兩個孩子的話,幾乎連兩個孩子的名字也給取好了,妻子的外型應該像林碧…… 從霍普特大街的盡頭走到納卡江畔,江水在月色的輝映中寂寞的閃爍著、奔流著、吟唱著、唱得劉慰祖的心越發的溫柔了,「這個世界還是美麗的」,他不禁想。 這個世界是美麗的,直到他走到莊靜和譚允良居住的大樓下,才又變得醜陋了。 睡了一覺醒來的劉慰祖,又恢復成每天的劉慰祖,垂頭喪氣的到即將開張的「龍風餐廳」去畫畫,指揮工人塗塗抹抹,心裡想著怎樣報復老闆娘莊靜。 對於家棟,劉慰祖身上好像有磁,那孩子就是愛來找他,常常放學後來轉上一轉,來了就叫劉慰祖講流浪的經歷。 又到了星期六,不過對劉慰祖也沒多少分別,反正起來就到餐館「刷牆」——如今他總以這兩個字來自我嘲弄,刷到中午,正想出去吃午飯,家棟滿頭大汗的闖進來了。 「劉叔叔,你看我是來了吧?我就怕你已經走了,把車子蹬啊,蹬啊,蹬得飛快。」家棟討好似的說。脫下夾克拭抹額頭上的汗。「喔,上帝,好熱。」 「你還沒吃飯吧?走,咱們一塊去吃。」家棟的來,使劉慰祖感到歡喜。 「劉叔叔,我是來聽你講故事的,飯不吃不要緊。嘻嘻,劉叔叔,我就喜歡聽你說話。」家棟傻笑著說。 「也好,咱們就買東西到樹林裡去野餐。」 「野餐,好主意。我要吃烤腸子。」 「剛才還說飯不吃不要緊呢!現在又說要吃烤腸子了。」 家棟伸伸舌頭,把頭髮繞了兩下,又笑了。 劉慰祖在街頭小店裡買了烤腸子、麵包、酸牛奶和飲料,放在家棟腳踏車後面的鐵籃子裡,兩人並肩往樹林的方向慢慢溜達著走去。 家棟推著車,很知己的和劉慰祖說著話,內容不外是學校裡的事,某某老師多麼討厭,某某同學買了輛二手貨的摩托車,他媽媽給他找來的補習先生是如何的不知趣,老催他做習題等等。當然,他一點也沒忘記要聽劉慰祖的故事。 劉慰祖多半沉默,心裡有點後悔,何必對一個孩子說那些話呢?社會固然是醜惡的,人性固然是卑劣的,但像家棟那樣單純的一個孩子,也不必知道得那麼多、看得那麼透。人是越糊塗越幸福,越傻越快樂,那麼他為什麼不任由家棟做個糊塗的傻快樂呢?至少,不必此刻就把蒙著這個髒、臭、醜、詐的世界的大幕揭開,讓一個孩子的心,那麼早便無可抵禦,無可逃避的浸在痛苦和絕望裡。他那麼處心積慮的要把人間的一切罪惡,誇張的,帶著些挑撥性的告訴家棟,目的是什麼呢? 他有目的嗎?他想可能是有的,可是他不願承認。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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