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春江 | 上頁 下頁
五六


  對於家棟這孩子,他有一種很微妙的感情,這種感情是在看到他第一眼時就滋生的。其實家棟並不是生得俊美挺秀的那一型,談吐也不是智慧拔群的一型,怪的是他對這孩子還喜歡接近,像現在這樣,兩人在一起談談說說,他竟然會有一種滿足得近乎幸福的感覺——他多時來不曾有過的感覺。這種感覺把他牽引到久久的往昔——沒來海德堡以前,和剛來海德堡頭兩年的日子。如果那時候沒有那封匿名信來揭開他眼前的大幕,也許今天他還是個傻快樂,也許會順順當當的把書念完,也許還不等把書念完就跟林碧結婚了,那時的林碧倒好像對他是很癡情似的……

  「你怎麼不做聲呢?」家棟見劉慰祖總不開口,忍不住問。

  「我在聽你說,也在看風景。」劉慰祖指指呈現在眼前的納卡江。「家棟,今天我看水、看樹、看山坡,都是綠的。」

  「我早就說都是綠的嘛!」家棟發出勝利的笑聲。

  他們走近江岸,上了橫在江上的石橋。劉慰祖站在橋上,眼光順著奔流的江水遙遙望去。在天水相連的朦朧盡頭,他彷佛看到今生今世再也追不回來的年華,那些年輕的,挽著點哀愁,伴著些歡愉,時而希望無窮,時而又茫然無依的日子。

  那樣的日子,離得太遠了,離得多遠?納卡江的江水知道。

  第一次看到納卡江的時候,他就驚異于它的美麗。當時他愛寫詩,曾寫過不少歌頌納卡江的詩,寄到臺灣的報刊上發表,這便使他的詩才出了名,加上他的儀錶,手頭闊綽和那輛嶄新的雷諾小跑車,海德堡幾個有鋒頭的女孩子全為他傾倒……唉唉,那些日子!他望著江水,水聲的高朗,水勢的洶湧,使得他一陣陣的發出慨歎。

  春江水漲,上游的冰雪已經化盡了,江面比平常像似寬了許多。好划船的人已經搖著槳在水上蕩漾了。

  在納卡江上駕著一葉輕舟,深深的想,靜靜的隨波逐流,是他往昔最常為之的。同學們因此跟他開玩笑,稱他為「慘綠少年」。這類綽號讓他越發的看出了自身的孤單,不被瞭解,也促成了他更喜歡到江上享受孤獨。納卡江分擔過他的痛苦和秘密,每踱到江畔,看著一江的緩緩長流,他都像見到共過患難的真心朋友,產生一份無法抵禦的感動。

  劉慰祖癡望了許久,才和家棟下了石橋,從一條彎曲狹長的石階路走上去。這條路叫「蛇路」,也是他當日頂熟悉的。那時每做戀愛遊戲,必會把那個女伴帶到這條路上來。特別是在黃昏或夜晚,可以在路途中的某個角落,借著幽暗遮住臉上的羞怯,裝作多情的樣子來吻她。那被吻的女孩子,不管是中國的還是外國的,往往便因這羅曼蒂克的氣氛,因他的詩意與多情的一吻,而假戲真做的愛上他了。她們真愛上他了,他就要逃走了,就要到納卡江上去劃小船,懺解被良心譴責的痛苦,並且控制住那顆蠢蠢欲動,幾乎認起真來的心。對於愛情,他至多就發揮到那個程度,絕不再把自己投進去。

  不把自己投進去也不是容易的事,譬如遇到林碧那樣的女孩子,事情就不簡單了。你跟她做愛情遊戲,她可不跟你做愛情遊戲。她認真、嚴肅,當她用那雙長長的鳳眼看你的時候,就好像在告訴你她隨時可以為你殉情,但是當你企圖跟她親近親近,熱烈熱烈嗎?她又忽然冷若冰霜起來,讓你親熱不了。那時他就跟她玩笑的說過:「你是一盆白水,對我太乾淨,也太沒味道了。」林碧曾因這句話一個星期不理他,還批評他「玩世不恭」。

  唉唉,林碧那樣的女孩子,就像這條路,像條蛇,你惹上她,她就纏住你。癡情的女性真可怕,最可怕的是不知她那癡情是當真還是演戲,譬如那時候的莊靜。

  想到莊靜,劉慰祖便很自然的側過眼光打量家棟。家棟正把那輛載了不少重量的腳踏車,扛在他不太寬的肩膀上,一步步的往坡上爬。爬得氣喘咻咻,額頭上冒著汗珠,那張巴啦巴啦說個不停的嘴,也累得說不出話來了。

  「這個孩子看著蠻天真、蠻可愛、蠻能吸引哦。可惜他是莊靜的兒子,莊靜負了我劉慰祖,跟譚允良睡覺生下的兒子。這個孩子……」他心中嘰咕著。

  「劉叔叔,明天你幾點來我們家?」好不容易爬完坡,到哲學路上,家棟放下腳踏車,用一隻手背抹汗。

  「誰說我明天要去你們家的?」劉慰祖不懂家棟怎麼會想出這個問題來問他。

  「明天是我的十五歲生日,媽媽請了郭叔叔、王叔叔全家來喝茶吃蛋糕和吃晚飯。她沒打電話給你嗎?」家棟又把頸子伸長著。

  「喔——大概是——」劉慰祖的好情緒已經又降到零度。他狠狠的想:「好極了,莊靜,你居然真做得出,你怕我引壞了你的孩子,請了別人不請我。你不想家棟跟我接近,好吧!看我們兩人哪個凶。」

  「劉叔叔,要是媽忘了請你,你也要來。」

  「我當然是要去的,你的十五歲生日多重要啊!我那裡能不去呢?我會送你最好的生日禮物。」劉慰祖勉強笑著。

  「奇怪,媽媽怎麼會忘了告訴你?」家棟困惑的扭著眉峰。

  「說不定她打過電話,我忘了。劉叔叔記性壞。」

  「你記性壞?你說十幾年前,幾十年前的事你都記著。」

  「那時候的事記著,現在的事轉眼就忘。你肚子餓了,咱們來野餐吧!」

  他們坐在樹下的長木椅上,拿出食物和飲料。

  「劉叔叔,你可要講你的故事啊!我真想知道你是怎麼變成一個流浪的藝術家的。」家棟拿著一截肥大的烤腸子,另只手拿著一罐打開的可口可樂,又吃又喝。

  「你羡慕流浪的生活?」劉慰祖什麼也不想吃,只打開啤酒來喝,喝完一罐便點上香煙來吸。

  「流浪生活有點危險,可是總比在家被管得木頭人樣的好吧?」家棟彷佛挺苦悶似的說。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