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春江 | 上頁 下頁 | |
五四 | |
|
|
春天來了,好像人就該生氣勃勃的快樂起來了——這個道理劉慰祖就是想不通,幹嘛春天一來人就該快樂?花要開,叫它去開;草要長,叫它去長;恁什麼要跟著傻快樂?他是不快樂的。那些毫無理由快樂,卻看來活得很快樂的人,在他的眼睛裡是可笑而毫無價值的,是傻瓜,是傻快樂。劉慰祖嘴上銜著煙,眼睛望著天花板,倚牆半躺在床上,悶得心都在發疼,而那些不愉快的往事,又乘虛而入,潮水般的湧到眼前,肆意的折磨著他。他感到自己正佝僂在深冷的枯井之底,見不到一絲光明。他似乎聽到敲門聲。 「進來。」劉慰祖冷冷的應了一聲,奇怪誰會來敲他的門。 門開了,家棟伸著細長的頸子站在門口,一臉是笑。 「劉叔叔,我回來了。」 「哦?家棟。」劉慰祖有點驚喜。在這個時候闖進個人來,這個人碰巧又是個肯聽他的言論的,真令他出乎意外的高興。「什麼時候回來的?」他把穿著皮鞋的腳從床上移到地上。 「剛到,跟爸爸他們回家把東西放下就來了。」家棟有點討好的說。一隻手揉著喉嚨,輕咳了兩聲,又道:「劉叔叔,屋子裡空氣太壞了,全是煙,我把窗子打開好不好?」 「唔——」劉慰祖看看床頭幾上煙盤裡小山般高的煙蒂,和空中彌漫的煙霧,點點頭說:「好,你開吧!」 家棟把窗子打開了,夕陽的餘輝立刻亮堂堂的伸到窗前,窗子下麵核桃樹上的兩隻鳥,吱吱嘰嘰的叫聲也傳了進來。 「外面天氣那麼好,你怎麼不出去玩?」家棟坐在窗前的桌子上。 「玩?有什麼好玩的,我不想玩,我正在想事。」 「想什麼事?我能不能知道?」家棟鄭重的問。 「我想: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房子該多麼好。沒有房子,也就沒有人故意蓋了大房子顯闊,也不會有人住不起房子而受凍,會減少很多可恥的現象。」劉慰祖悠悠的說。 「沒有房子我們住到哪裡去?」 「住在山洞裡、水邊上,古時候的人沒房子,也許比我們過得更快樂呢!」 「喔——」家棟扭著眉峰認真思索,想把這個道理想通。「古時候的人比我們快樂?」有點懷疑的。 「當然。那時候的人沒有房子、車子和學校,也沒人硬要管他們,我情願是那個時候的人。我相信有很多人跟我是一樣的想法。」 「啊,對!」家棟撲通一聲從桌子上跳下。「在巴黎,我看到好多跟你一樣想法的人,他們成群的睡在街邊上,有男有女,旁邊放著酒瓶,穿得破破爛爛。是我表哥帶我去看的,我問表哥:『他們做什麼職業?』表哥說他們什麼也不做,他們在追求心靈解放。」 「追求心靈解放是應該的,我們的心都要被悶死了。」 「還有一天,我和表哥在街上走,看到一隊梳著辮子,赤腳披著黃色毯子的人,也是有男有女,手上有的敲鑼,有的打鼓,表哥說這也是追求心靈解放的。」家棟又說。 「我真佩服他們的勇氣,我也正在掙脫束縛,可是就做不到那個程度。你看,這多悲哀呢!」劉慰祖又在點燃新煙。 「你認為那些人好?做的對?」家棟斜歪著頭問。 「當然,他們做他們想做的,不裝假。」 「喔——我也看到在街邊上唱歌的,鬍子頭髮長得像石器時代的人。」家棟在腦袋後面比比,又在下巴上比比。 「那正是你的榜樣。」劉慰祖微笑的看著家棟。 「我?」家棟用食指頂著鼻尖,又把頸子伸得老長的。 「除了你還有誰?你不是不喜歡整天在家做功課,也不喜歡數學跟德文麼?不喜歡的事為什麼要做?」 「喔——」家棟瞪著眼想想,聳聳肩,從桌上的紙盒裡抽出支煙往嘴上一插。故做老練的咋嚓一聲扳開打火機點燃了,皺著眉毛吸了幾口,道:「我也情願去做個流浪的歌手,那多瀟灑,又不用天天晚上趴在桌子上做功課。也不用挨媽媽的罵。不過……可是……」 「什麼不過可是?」 「爸爸媽媽——」 「又是爸爸媽媽,我以前也是最相信爸爸媽媽,可是後來才知道他們是多麼的會騙人。等哪天有空我給你講我的故事,那裡面可真有好戲呢!」 「有好戲?緊張不?」家棟大感興趣。 「緊張、刺激、曲折。」劉慰祖做個神秘的表情。 「喔,你非講給我聽不可。」家棟十分急切的。 「今天不行,等有空再講。」 「你講給我聽,我就講給亞力山大聽。」 「你還常跟亞力山大在一起?」 「不像以前那麼常常的了,因為亞力山大已經離開了學校,和一群我在巴黎看到的那種人在一起。」 「你跟他在一起你媽媽知道嗎?」 「不知道,偷偷的。我媽媽一點都不喜歡我跟亞力山大在一起。」家棟看看窗外,忽然問:「什麼時候人才算長大了呢?」 「一個人把生命真正抓在自己手裡,能支配自己的意志,有勇氣做要做的事情的時候,他就算長大了。」 「我要快快長大。」家棟有些憂鬱的說。 「你就要長大了,家棟。」劉慰祖微笑的看著家棟。 「我好著急,就想快長大。」 家棟又談了好一會才走。 家棟走後,劉慰祖便去關上窗子,關完窗子轉過身的剎那,他不經意的看到正對著窗子的牆壁上,掛著的大鏡子中的自己。那個人影居然嚇了他一跳,差不多不能相信那就是劉慰祖其人。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