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春江 | 上頁 下頁
四九


  「咦!你怎麼回來了呢?事先也不寫封信,至少電報或是電話總該打一個的。」他父親說。兩年沒見,父親一點也沒變,還是精神飽滿,西裝筆挺,頭髮整齊得好像剛從理髮店裡出來。

  「這樣也不壞,給大家一個驚喜嘛!」他繼母文雅的笑著。

  「哥哥、哥哥……」兩個妹妹叫著跑到他身邊,搶著要替他提手上的箱子。

  「我想家了,臨時決定回來的。」他曖昧的笑著說。心中的矛盾浪潮,翻江倒海的動盪。在沒看到他們之前,他幾乎斷定他們騙了他,已經恨他們,輕視他們了。沒想到見了面,又覺得眼前這群人對他全是真心真意的愛著,甚至也沒辦法強迫自己不去愛他們。他可真矛盾。

  「我的孫子想我了。好孩子,不管你是不是先告訴一聲,奶奶看到你就樂了。」他祖母用戴著寶石戒指的手撫摸他的臉。

  他被像捧星星月亮似的捧著。祖母注意到他眉宇間的憂愁,直探聽是怎麼了?外面太苦?想家?繼母吩咐廚子每頓做他愛吃的菜和點心,父親恨不得把業務發展得如何迅速順利的情形,一口氣全告訴他。兩個妹妹纏著他問東問西,大妹美娜硬說他看來更像電影明星詹姆斯狄恩了。他們當然沒想到;他所說的「想家了,回來看看」只是煙幕,他的真正目的是回來做偵探工作的。

  劉慰祖以到中部拜訪舊日同學為口實,專程到高雄去找老丁夫婦。

  老丁和丁媽離開劉家以後,劉慰祖只見過他們兩次。一次是和同學們組織旅行團到南部觀光,途經高雄,順便去看看。另一次是在軍訓期間的一個週末,在老百家住了一宿。由於老丁夫婦在離開的時候表現得太絕情,使得他祖母非常傷心,一直不能原諒,也不願再看到他們,他們便也知趣的沒再上過劉家的門。

  劉慰祖那兩次去,老丁和丁媽倒對他相當熱呼,雖然不像以前那樣,口口聲聲叫他「慰祖少爺」,但慰祖慰祖的叫得也很親熱著呢!丁媽給他做了他童年時代最愛吃的刀削麵,老丁硬逼著他喝了半杯高粱酒。「這麼大的人了,怎麼連酒也不沾一口,你也太老實了。」老丁連連說。直說得連他自己也感到有些過分老實了些,便硬著頭皮試了一試。結果一點也沒醉,老丁直讚美他其實是有酒量的。

  老丁和丁媽在劉家的許多年,一個管內一個跑外,人本來就精明,經驗又豐富,因此他們買的那幢三層樓旅館,經營得十分順利。日子過得悠閒又優裕,在當地也算是場面上的人物,人稱丁先生或丁老闆、丁太太。以前在劉家被稱做老丁、丁媽做傭人的往事,他們絕口不提,彷佛早已忘懷,或是壓根兒就沒有過那段歷史。

  劉慰祖見了面還是叫他們為老丁和丁媽,叫了十多年,他是沒法子改口了。

  他走進「和順旅社」的時候,老丁正戴著老花眼鏡聚精會神的看報。看到他進來吃了一驚,摘下眼鏡站起身道:

  「可真是稀客呀!怎麼會是你?你不是到外國留學去了嗎?」老丁端詳的看他,老臉上笑出橫一條豎一條的皺紋。

  「回來過暑假的。想老丁和丁媽了,特別專程來拜訪的,歡迎不歡迎?」

  「嘖嘖,說哪裡話?請還請不來呢,怎麼會不歡迎?我和老伴常想起你,說你小時候的事。你小時候真是聽話。」

  「是嗎?那咱們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我最近也總想起小時候的事,所以找你和丁媽聊天來了。丁媽呢?」

  「她上街買東西去了,就回來,你到樓上先洗個臉吧!」

  正好有住店的客人來,老丁去打理客人,命一個小茶房把他帶上樓。

  劉慰祖跟在那小茶房的身後,仔細的觀察著「和順旅館」裡的裝潢設備,突然之間發現這家旅館相當高級,內部所用的材料全是上等的,而且幾乎每個房間都有衛生設備,茶房和打掃的工人用了十多個。「這老丁倒是在劉家貪了多少汙呢?這個資本真不是一點點呢!」他想。

  當他洗過臉下來時,正碰到丁媽提個大膠袋走進來。

  丁媽穿著齊肩膀的洋裝,露出小牛腿般粗細的兩隻膀子。她花白而疏稀的頭髮燙得彎彎曲曲,像塊爛羊皮似的蒙在頭上。厚而小的嘴唇上塗著土紅色的唇膏,這便更顯得她那浮了一層汗漬,又圓又大又扁的黃臉,格外的黃而亮,令人不由得不懷疑是剛從油桶裡浸泡過的。

  丁媽看到樓梯口站個年輕人朝她注視,立刻停住了那兩隻正在往前邁進的短粗腿。

  「哎唷,我當是誰?這不是慰祖嗎?你怎麼來了?」丁媽拉開大喇叭嗓子,哇啦哇啦的叫著。

  「想你了,特別從德國坐了飛機來看你的,丁媽。」劉慰祖走到丁媽面前,嘻嘻的笑著。

  「喲,這不是存心折我的老骨頭嗎?你哪裡會想我?還從外國坐飛機來看我?我信嗎?你這孩子也學得不老實了。」

  丁媽把膠袋放在櫃檯上,兩手扯著衣服領子一邊抖動著一邊道:「外面真熱,還是家裡最舒服,這冷氣多趕勁。」

  「你們兩個真有辦法,真就發財了,開這樣規模的旅館,別的不說,資本就夠大的。」劉慰祖不經意的笑著說。老丁聽了連忙分辯道:

  「我們當初開張的時候,好些個朋友幫忙的,就我和丁媽哪裡有這個力量?」他說著又轉向丁媽:「喂!老闆娘,你給慰祖做點刀削麵怎麼樣?天不早了,該吃晚飯了。」

  「好哇,我歇會兒就去。」丁媽坐在籐椅上,朝劉慰祖看了又看。笑著道:「這慰祖是越長越體面,個頭好,風神也大氣,跟他爸爸年輕時候一模一樣。」

  「你記得我爸爸年輕時候的樣子?」

  「怎麼不記得,我到你們家去的時候,你爸爸還沒有你現在大呢!才十八九歲……」

  「你又要說書啦,我看你去做刀削麵倒好多著呢!」老丁不耐煩的打斷丁媽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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