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春江 | 上頁 下頁
四八


  拿起那封沒有署名的信,好奇的打開了,一看之下,他的血液立刻迴圈得快速起來,臉孔也因羞辱與憤怒激動得燥熱,看到最後,他氣得把那張紙團成了一個球,丟到字紙簍裡。

  信上說:他父親劉繼先是偽君子,是表面高尚內心齷齪的衣冠禽獸,毀掉了一個女人整個的一生。而這個女人正是生養他的母親。又說他祖母是幕後真正的兇手,是最毒辣陰險的婦人。如今姓劉的一家過著舒服豪華的日子,他做高貴體面的貴公子,他可憐的母親卻在人間受苦……

  他直覺的認為信上的話全是造謠,是父親商業上的競爭者使用卑鄙手段,離間他們父子的感情,譭謗他父親的名譽。如果這個人的目的真是如此,那麼他是徹底的失敗了。偉大的父親,是他仰之彌高又敬又畏的偶像,豈是不相干的人一封信就能動搖的?至於祖母,自然是慈愛、莊重、高貴的集合體,怎麼會是「兇手」。

  他立刻否定了這封信的內容,並且決定過兩天要寫封信給父親,提醒他嚴防小人,必要時要設法查出造謠者的姓名,聘請律師跟他理論,訴諸法律。

  四月春光的海德堡,美得像少女的笑靨,清純、甜蜜,散發著淡淡的魅力。

  劉慰祖垂著頭,一手提著書包,另只手插在褲子口袋裡,在哲學路上躊躇徘徊,遙望著下面的納卡江。

  路側山坡上的栗子林已經綠透了,在陽光下像一堆顫動的翡翠。玫瑰花鼓著飽滿的苞,杜鵑粉紅色的蓓蕾,都在吐香,把空氣也薰染得芬芳了,當他呼吸得稍重時,總覺得有股逼人的幽香,隨著空氣進入鼻子裡。

  納卡江逢春水漲,江面加寬了許多,水勢洶湧,打著漩渦,忽高忽低的吟唱。他望著緩緩長流的江水,覺得胸中的憂煩比江中的流水更多。

  最近,他常常故意擺脫林碧,獨自到哲學路上來徘徊。同學們開他玩笑,說他是找作詩的靈感呢!也有人風傳,說他和林碧鬧了憋扭,在鬧情緒。

  說他鬧情緒並非無稽之談,說是為林碧煩惱也有一部分正確——跟一個不懂做愛情遊戲的女人沾上邊,可真是煩惱,她就認准了你,抓住就不放。而平心而論,林碧還稱得上是可愛的。可惜的是他劉慰祖絕不許可自己再為女人動心。他對愛情抱懷疑態度,實在不知道該不該接受她?

  他最大的苦惱,來自那封神秘的匿名信。信裡的話,多日來在他腦子裡縈回不去,毒蛇般咬噬著他的心,死死的纏住他不放——他早把那封信從字紙簍裡撿回來了。

  他很不願相信那封信裡的話是真的,可怕的是一些似真似幻,似有似無的模糊印象,竟應了那些話,越來越明顯、越來越真切了。

  他記起印象中確有那樣一個女人,那個女人有一張塗著白粉和胭脂的臉。有一對黑大的眼睛,那對眼睛裡曾經有眼淚,含著淚凝視他。她有一對柔軟的手,有溫熱的懷抱,那雙柔軟的手曾經把他擁在懷裡,緊緊的摟著。她親他,親他的額頭、他的臉蛋、他的頭髮。她的嘴唇上有一顆黑痣,他曾經撫摸著那顆黑痣,嘻嘻的傻笑。

  最初他以為這個記憶中的女人是莊靜,後來再深思便覺得不對了。他彷佛叫過這個女人「媽媽」,他曾經全心的愛過信賴過她,曾為被強迫與她隔離而痛碎了心,而哭啞了嗓子,……接著,更多更明顯的影像出現了:一間光線陰暗的小屋,小屋裡昏黃的電燈,一個穿著紅襯衫的男人,那個男人拿只棒棒糖,哄著他叫爸爸……他不肯……丁媽用粗糙的手擰他大腿,罵他「賤人養的」,祖母三番兩次的告訴他:「到臺灣以前你還太小,沒有記性,什麼也不知道,你說的事全是夢話。哪裡有過那些事呀?」

  全是夢話嗎?他倒希望那真的是夢話。可是,其中有些景象太真了,太清晰了,使他沒有辦法懷疑是假的。譬如說,他的印象裡有個孟老師,曾教過他念書和畫畫,孟老師給他畫過一幅《童子獻桃》,他至今還珍貴的存著,難道那也是做夢嗎?也是假的嗎?如果他印象中的那些事全是真的,那麼祖母和父親為什麼要欺騙他?他們到底做過些什麼?把那個彷佛是他母親的女人怎麼處置了?她在哪裡?她還活著?如果活著在什麼地方?什麼景況?為什麼祖母和父親、以前的傭人老丁夫婦,都要有計劃的欺騙他?一些常來往的朋友們也幫著欺騙?……

  他終日被這些疑問糾纏著,曾經覺得那是真,也曾經認為那只是捕風捉影的幻想,事實上並無那些事。一會兒憤怒,一會兒憂傷,一會兒又責怪自己太胡思亂想。他的心情比一團纏攪在一起的亂麻還亂。

  「如果事情是真的,祖母和父親真的是在欺騙我的話,我該怎麼辦?」每想到這個問題,他驚懼得靈魂都在顫抖,覺得他的寶殿神宮是建築在一個即將爆發的火山之上,立刻就要被整個粉碎了。而且,他那麼熱愛、信賴、尊敬著祖母與父親,他們為什麼要欺騙他?忍心欺騙他?……

  這種猜測、懷疑,時喜時憂的日子太痛苦了,他決心要弄個水落石出。七月初暑假開始,他便迫不及待的打理好行裝,飛回臺灣去了。

  離開家兩三年來第一次歸來,他的心情好異樣。

  整整二十多個小時的飛行中,他一直無法安靜。好多好多的假設,種種的猜測,在他腦子裡演繹活動著。他問自己:「如果那些事是真的,我可怎麼辦呢?」

  會是真的嗎?他是多麼希望是假的啊!

  事前他沒漏一點消息。當他提著箱子站在大門口,開門的老梁第一個就大著喉嚨叫起來。

  「你怎麼回來了呢?沒聽說你要回來呀!老太太、先生、太太,小先生回來啦!」老梁還是像以前一樣的稱他為「小先生」。

  跟著老梁的叫聲,他祖母、父母和兩個妹妹已經站在走廊上,用驚喜的眼光盯著他。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