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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窗臺的月色

  除夕前一天,她才把房子內外清掃乾淨。哥哥來接他們的時候,她剛把邱遲的信拆開,看了幾行。

  「大舅舅──」小葳叫著奔過去,攀著脖子往身上爬。

  「哇!」哥哥一手兜住小葳:「媽媽給你吃什麼呀?這麼重。」

  「快下來。乖!」

  「不要。」小葳摟緊她哥哥的脖子。

  她其實已經發現小葳對成年男人的需求、渴慕,這將會是她無法規避的問題。

  她把邱遲的信放在背袋裡,而那些字句卻跳動在跟前。

  窗臺上有明亮的月色,總令我欣喜。因為我可以看見你在院裡澆花,或者靜靜坐著發呆。

  我總是把房裡的燈熄滅,月亮替我站起一盞燈,把你的面目照得好玲瓏,好柔美。

  有一天晚上,我夢見你坐在我窗前的草坪上,短頭髮,白衣黑裙。醒來時我推開窗,的確有很好的草坪和月色,卻不見你。

  那時我二十歲了;你已做了母親。

  自從父親過世,母親便和她的兄嫂住在一起。她哥哥房子大,每逢年節便接他們母子來吃住,嫂嫂熱誠隨和,孩子們玩在一起也開心。她把禮物交給嫂嫂和母親,順道問起母親記不記得以前老房子的鄰居邱家?

  說起老房子母親的故事可多了,那房子住了二十幾年,上有天,千有地,種什麼樹都能活。說起柚子樹、葡萄、杜鵑,還有一大棵桂花樹,一封秋天,整條巷子都是香的……嘩!

  孩子們紛紛嚷著:「我們為什麼不去住有桂花樹的房子?」

  「你爸爸把它賣啦!」

  「爸爸為什麼要賣?爸爸好壞──」侄女撒賴地捶著哥哥。

  哥哥只尷尬地笑,並不分辯,也不閃躲。

  「好啦。聽奶奶說。」母親把小女孩摟進懷裡:「老房子舊了,爸爸換了新房子,咱們住得才舒服,叔叔才有錢去美國深造。明白嗎?」打了岔,又繞了半天才回到邱家。

  「住不了多久就搬走了,好象移民了。是不是?像是。」

  「記得他們家的孩子嗎?」

  「男孩子嘛!好皮。說要烤蕃薯,把村邊一片矮樹林都燒了,在巷子裡丟球,左鄰右舍的窗子都打破了。他媽媽天天提著他給人賠不是。我記得,也是個混世魔王。長大以後,不知道怎麼樣了?說不定傑出得很!」但他還沒來得及傑出或者長大,生命力極旺盛的孩子,早早地走了。

  「還有一個,生病的孩子……」她提醒母親。

  「好象有,總看不見人,他媽不許地出門吧,身子弱。」

  「媽,你記不記得他生什麼病?」

  「什麼病呢?是不是氣喘?……不對,那是你三姨的兒子。癲癇吧?」癲癇嗎?原來是。

  「啊!不對,那是武家老三。我想想,是心臟嗎?還是……疥瘡,哎!咬疥瘡是誰啊?」

  「是小勝,你連這個都記得。」哥哥在一旁接話了。

  「還有個患腰子病的,他媽媽可苦了……」

  「媽呀!」嫂嫂忍不住笑了:

  「怎麼誰得什麼病你都記得?有沒有人得痔瘡啊?」她和母親和哥哥面面相覷,而後爆笑出聲,一發不可收拾。前俯後仰的笑中,哥哥舉起手:

  「就是我。老婆。」小葳睡著以後,她洗好澡便鎖進母親棉被,小女孩時的習慣。

  「累不累?」母親披衣坐起打量她。

  「還好,過得去。」

  「弟弟上次打電話來,說小藏的爸爸結婚了。」

  「是嗎?」

  「哼!他倒方便,又結婚了。」才好呀!至少不會再來煩我了。

  「他那麼狠毒,當初真該告他,讓他嘗點苦頭!」

  「媽!」她翻身坐起,認真地:

  「他是病人!他有病。他如果不接受治療還會發病的。」

  「他有病?有病為什麼不打自己?為什麼專對你下手?如果不是打瘋了打到他們系主任,事情鬧開了,他遼不知道要怎麼折騰你。你和小藏都得沒命──」說著,母親的淚洶洶地上來了。

  「不會的,媽。」我後來憎惡這樣的月光了,自從你輕描淡寫說起那段不堪回首的過去,說每到月圓時便在陰影下輾轉哀泣。

  她曾和學生們說起惡夢一樣的婚姻,因為一個女生被男友打斷了牙齒,而且這樣的傷害不只一次了。

  「我那麼愛他,他為什麼這樣對我?」女生嚎啕大哭,悲痛欲絕。

  「你要離開他。」她忽然說,而後一連串地:

  「這太危險,太痛苦,人不值得──」

  「老師,你不知道……」

  「我知道的,我真的知道。」她顫抖地握住女生顫抖的手。

  一旁的女生圍過來:「老師,你是不是,真的……」學生們會知道的,前兩、三年她常掛彩來上課,起先同事們還笑著問:

  「怎麼又摔傷了?」後來漸漸不敢看她,她也逃避他們。她的被毆變成大家的難堪了。

  她開始請假,躲著學校也躲著家人,但躲不開那個男人。那男人是歸國學人,大學教授,也是有暴力傾向的躁郁症患者。是她的丈夫。

  他是在結婚後三個月動手的,後來她才知道自己嶒時已懷孕。她去醫院與母親換班,看護重病的父親,稍稍耽誤了回家做晚餐的時間。他在房裡等地,劈頭兜臉一陣打,她全無招架,趴倒在地上,聽著他的咆哮,說她不顧丈夫的尊嚴,沒一點分寸,必須好好教訓一頓。

  他摔門出去以後,她爬到窗邊,舔著血腫的嘴角,不知為什麼並沒有哭。窗外有一輪圓月,寒氣直砭肌骨。

  再見到母親時她說停電撞傷了,母親為父親的痛已然心力交瘁。倒是父親敏感,她從瞌睡中醒來,父親正坐直身子打量她,目光炯炯。

  「妹妹呀!你實對我說,他是不是打你?」

  「爸!」她神魂俱摧:

  「沒有啊!不會的。」

  「可是我總覺得不對。你向來很小心,為什麼撞成這樣?我昨晚上夢見你哭著說他打你。」

  「夢,怎麼准呢?別胡思亂想……」她扶著父親躺下。

  「如果是真的,我真死不瞑目,是我把你交給他的……」

  「爸!」她攬抱住塌瘦的父親:

  「你安心休養,你放心,不要擔心我!」

  月圓時他容易失控,她縮在牆角,緊緊護著肚腹,那裡面有個生命在成形,與她心意相通。她唱歌時,胎兒緩緩轉動;她挨揍時,胎兒緊張痙攣。

  父親去世以後,她決心離開丈夫,卻不知道怎麼和家人說。她怕他們禁受不住她受的痛苦。而丈夫再度失控的衝動下,因猜忌多疑,打傷了他們的系主任。事情一連串科露出來,她的家人幾乎要崩潰,她是一個鼻青臉腫的臨盆女人。

  「為什麼瞞我們?」母親一聲聲地問。

  「不想你們擔心……」

  「擔心?我們的心都要碎了!我們都活著,讓你受這種罪,我怎麼跟你爸爸交代?」

  哥哥像困獸,在她床前踱著步子。弟弟也飛回了臺灣,是他介紹了學長,替姐姐牽線作媒,如今要回來給家人一個交代。

  她抓住暴怒的弟弟,產後縱使虛弱,頭腦卻很清楚。

  「不要找他麻煩,我要離婚,我要孩子。」事情發生得很快,他辭了職,與她辦妥離婚,離開臺灣,放棄了孩子。

  當她儘量不動聲色的說著往事,邱遲忽然站起身走了出去。

  我逃了出去,因為無法承受你所遭遇的,尖銳的痛楚令我忍不住號叫,我奔進樹林,一種無可奈何的絕!淩遲著我。我瘋狂地騎車亂竄,任惡風切割,直到冷汗涔涔。

  黃昏我到研究室去,看見你環抱著另一個不知為什麼而哭泣的女生。我看著想,你的愁苦和傷痛,誰來安慰呢?

  她看見他站在陽光顆粒舞動的門口,好象他也是夕陽的一部分,有著一種深切的憂愴。

  「邱遲。有事嗎!」原本在人群中霍然離去,令她錯愕。而他又返來,或許會有解釋說明的吧。

  他看著她,緩緩搖頭,把手插進褲袋,走開了。像是夕陽走過廊簷,天便黑了。

  你令我快樂,也令我悲傷。

  假若沒你的允許,不能說「愛」。那麼,至少我可以說:喜歡。

  我喜歡你。

  這一回,不請求你的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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