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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貳 深巷的桂花

  邱遲的第二封信來時,學校已放假了,她把學生的成績計算表送去系上,助教從成堆的信件中翻出一封。

  「老師!你的信,是不是邱遲啊?怎麼沒寄信地址?」這封信長多了,說他已平安返抵家門。並告訴她,他的中文程度令她驚訝,是因為長久以來都是以中文書籍打發病榻上的歲月。若是邱延就不成了,他八歲便離開臺灣,是個道地的美國人了。

  她倚著研究室的窗讀信,不知道自己該有什麼樣的情緒。曾經供養過各色玫瑰的花瓶,此刻換成潔白碩大的香水百合,清香而且耐久,花朵面窗綻放,正對著綠蔭小道,像是一種守望。那騎車的少年已遠去了,而他又不是她所以為的那個人,她覺得征忡,恍然若夢。

  他曾在小徑上繞著圈子騎車嗎?曾在風裡撥撩那一絡遮住眼睛的髮絲嗎?曾捧來一束又一束玫瑰嗎?曾在聚餐時賣力刷洗鍋碗筷盤,並且聲稱自己是最好的洗碗機嗎?曾把小葳架在肩上,騎著車載小葳兜風嗎?

  還記得那株好大的桂花樹嗎?長在你家庭院裡,從秋天到冬天,甜甜的香著,細細碎碎的小白花,雨後便鋪散一地。那年我身體特別壞,有時整個星期,沒日沒夜,就在床上躺著,醒醒睡睡,都在桂花香裡。

  狀況比較好時,我便坐在窗前讀書,看著白衣黑裙的你回家。有一個高高瘦瘦的大男生送你回家。

  那個秋天,你非常美麗。

  十八歲她落進初戀的情緒,那個籃球打得好又能寫詩的男孩子,追求她而不是她身邊出色的校花。

  「為什麼是我?」她傻傻的問。

  「為什麼不是你?你很好啊。」他淡然回答。

  她於是像桂樹到了秋天,不能遏止的馨香光華,滿樹繁花。

  他們的戀愛因為爆出冷門,所以萬眾矚目,豔冠群芳的校花也矚目。

  期末考之前,男孩突然說身體不舒服,不能一起去圖書館了。她獨自去了,因為寒冷的緣故,生了半天便決定提早回家。搭公車準備換車時,在路邊騎樓看見男孩攬著校花,親密的走進情人雅座咖啡姥。

  拉。她覺得腦中有什麼破裂開了,碎掉了,攏不住,救不得。

  她沒下車,拚命把身子往裡面縮,蜷回座位裡,抖瑟地,用力揉擦自己的嘴唇。三天前他才拉她在桂樹遮蔽下,溫柔地物了她。她為他的生日,用月曆紙折了九百九十九顆星星,盛在玻璃瓶裡。他物它的時候說:「你真好。」而他這樣待她。因為她好,所以得到這樣的對待嗎?

  一夜冬雨,桂花落盡,化成了泥。

  邱延騎車在你家門口翻倒時,我正在窗前看著。本來要喊的,可是突然看見了你,你扶起邱延,笑著跟他說話,好久沒見你笑了。那時是春天,杜鵑開得亂糟糟的。你替邱延擦藥,很輕巧細心,我一直羡慕邱延能跑能跳,那一刻卻因為自己不是他而嫉妒憤怒了。

  他後來跑上棲來,把你送的牛奶糖分一半給我,我問他你跟他說了什麼,他說沒什麼,我生氣的恐嚇他,若不仔細說給我聽,就要告訴爸媽他太頑皮,以後不准他騎車。他受了威脅,只好一句一句說了,我命令他以後要常常去跟你打招呼,說說話。

  那夜,我把牛奶糖含在嘴裡入睡的。

  邱延說你聞起來香香的,我說一定是桂花的香氣,他說他不知道,他只喜歡牛奶糖。

  而我喜歡桂花的香氣。

  邱遲和學生們到她的小公寓去,先到陽臺張望了一陣。

  「什麼事?」她那時已注意到他,因為它是來自遠方的選讀生,也因為他說出與她的一段淵源。

  「怎麼你沒有種桂花?」

  「公寓裡不方便。」

  「可是你有桂花的味道。」

  「啊哈!」一旁的學生起哄:

  「老師是香妃,體有異香──」她笑著看邱遲,做出一個無辜的表情。邱遲也笑,卻笑得悵然若失。

  寒假裡,她帶著小葳到研究室去,給他粉筆和畫冊。瓶裡插著粉色玫瑰,她走過花店,看著玫瑰,猶豫要或不要,此刻已在瓶裡,像呼喚著舊日回憶。

  她拆他的第三封信,仍是沒有寄信人位址的,是恐怕姑去信制止它的來信嗎?她其實在等他的信了,等著自己年少歲月的另一種輪廓,她一直不知道,某扇窗後有一雙孩子的眼睛在探看著。

  他是孩子嗎?

  其貴,我早就不是孩子了。當我在窗內窺視你的時候,已有了愛戀的情感。

  出國那天,知道你會來相送,我教邱延說了許多話,而他只顧著和其它的小孩告別,什麼都沒說。

  她彷佛想起他們舉家移民美國的那個初夏,她和鄰居們圍著車子與邱家告別。邱延沖過來朝她嚷:「姐姐再見。拜拜!」她伸手想拍他的頭,他卻蹦跳著上車了。車窗搖下來。她看見一張陌生的孩子的臉,黑眼瞳幽幽地看住她。

  大概是大概是那個病弱的孩子了,她溫和地微俯身,向他招招手,說:「嗨。」是邱遲。如今想來,是邱遲。

  他伸出手,像要與她招呼,又像要握住她,而車子開動,他落了空,緊緊攀住車窗邊緣車子一路駛進陽光裡,像是融掉了。

  是第一次見面,以為也是最後一次,有著訣別的痛苦。

  我記得那天你家燉著排骨蘿蔔湯,是我嚮往的。而他們說蘿蔔是涼性的,對我身體不好,我只有癡心的想望著。

  邱遲告訴她,到美國之後,它的健康狀況果然漸漸好轉起來,邱延適應得更好。他們相繼進入大學,卻沒逃過一場意外的浩劫。意外發生時,死神帶走的不是邱遲而是邱延。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錯誤?不該死的死了,該死的卻活著。

  在喪禮中許多來致哀的親友都以為死者是我。如果可以交換的括,我絕不遲疑,便把邱延換來,然而卻是不能夠了。我整天跑來跑去,總想有人能夠告訴我,這究竟是右什麼?

  我為什麼活著?

  小葳攀爬到她的膝頭,把畫冊翻到第一頁。

  「媽媽!看!邱叔叔……」邱遲替小葳畫了一個女人,一個男人,一個小孩,用注音符號寫著:「ㄇㄚˇㄇㄚˊ」、「ㄕㄨˇㄕㄨˊ」、「ㄒ一ㄠˇㄨㄟ」。她不知道他什麼時候畫的,而當她看見ㄒ一ㄠˇㄨㄟ一手牽著ㄕㄨˇㄕㄨˊ,一手牽著ㄇㄚˇㄇㄚˊ,雙眼忽然潤潮了。

  後來我才知道,我活著,就是為了要回來,與你相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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