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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 永恆的玫瑰 過完年,小葳留戀著舅舅家,和表哥表姐難捨難分,而她堅持要回家準備新學期教材,便獨自一人回到小公寓。信箱裡是空的。她在下午趕去研究室,掏了掏空無一物的信袋。坐在桌前,才面對事實,她在等他的信。 如此急切,如此躍動,她在等邱遲。 學期開始,她便在課堂上熟悉的學生中看見陌生的邱遲。 寬大的白襯衫,及膝的花色短褲,旁分齊耳的黑髮,是助教們討論的那個美國來的選讀生了。 他們那天談的是情詩的賞析和寫作,照例要學生們談愛情。 直教人生死相許──有人還這麼信仰。 情天轉瞬成恨海──有人根本嗤之以鼻。 而邱遲舉手發言,他撩一下垂落眼前的髮絲:「愛情沒得選擇的,快樂或者痛苦,都要承受。因為愛人或者被人愛,都是上帝的祝福。」學生們鼓掌喝采,倒不見得是贊成,而是驚異於他的流暢優美的表達能力。 她也詫異,因他說這話的懇切篤定,與他年輕的外貌太不協調。 後來一些課堂內外的討論,他們斷斷續績仍談過一些。 「年齡的差距很重要嗎?」好象是個女生問的。 「因人而異吧。對我來說,二十幾歲時的想法還不成熟,現在三十歲,很多事就明白清楚了。」 「那也不難。」邱遲笑著: 「只要活著,總能到三十歲,如果三十歲很重要的話。」 「對來我說,是很重要的。」 「如果有人的生命太匆促,只好在二十年內過完五十歲呢?生命的長短與心智的成熟,有一定的比例嗎?」那些話語此刻異常清晰深刻。 她站在窗前環抱雙臂,輕輕在心裡念一個名字。 那條綠蔭小徑,曾經邱遲載著小葳駛過,他們一齊轉頭向窗內的她招手,不知是否是錯覺,她聽見他們和諧歡樂的笑聲。那一刻,她清楚記得心中怦然感動。她的親愛的心王子和那個來自過往歲月的大王子,兩個好看的男孩,飛翔過她的窗前。她睜睜看著,在玫瑰花的馨香裡,努力記憶。 「玫瑰花太容易凋謝了。」她對邱遲說。 「美麗、短暫,好象愛情。所以要常常換新,才能長久,也好象愛情。」 「喜新厭舊。男生都是這樣,邱遲也一樣。」有女生在一旁抗議。 「不是啊……」邱邊想解釋。 「我懂得。」她忽然說。 女生們仍議論紛紛,而邱遲停住了,他聽見了她的話。她聽懂了它的話,何必再費口舌? 他於是緘默不語,在一片浪潮的喧嘩聲中,看著她微笑。 她翻找學生留下的通訊資料,沒有邱遲的。她記得他有外婆,外婆家在新竹還是豐原? 要怎麼才能探聽他的消息?有一天,她焦躁的無情無緒,有很深的悔恨,她一直刻意忽略他,此刻竟無線索可尋。 為什麼刻意忽略?是因為一直就知道的。 她一直知道,只是假裝不明了。 我可不可以……在夢中,在睡與醒的邊緣,常見他臨別時向她伸展手臂,向她請求。 已經很好了。就這樣吧。 她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是一種充實飽滿的安寧,不是枯稿的灰澀。 邱遲的來信,她拆著,急莽地撕毀了漂亮的郵票。 因為怕是最後一封信,反而下筆琅雄。過完舊曆新年,我就去醫院動一個大手術。半年前知道要動手術,我只提出一個心頗,讓我回臺灣去看看。 看見你以後,才發現我要的更多,對生命的眷戀更深。 在我殘餘的知覺中,將念著你的名字。因為你是我半生的戀人。 她恍然明白自己那天惶亂紛擾的心緒,正是他被送上手術臺的時刻。 他的意念強烈地感染她了。 這個手術是救命的,也可能是致命的。它令我勇敢,也令我怯懦。它令我自私的坦露了情感,卻也悔對於你的干擾。 如果我走了,靖你就當我從不曾存在吧。當我是邱延,或是窗內隱藏的孩子。把我忘記。 我其心的請求。 但若我活了過來,若上帝允許了我,健康的活下去,你是不是也能答應我,回到你身邊,不只是喜歡你而已? 上帝。你允許了他嗎? 她準備了禮物去哥哥家過元宵節,車子行過熱鬧的假日花市,她忽然說想買一盆桂樹。 哥哥說公寓裡怎麼種桂樹?她說她真的想要,她說她喜歡桂花香。哥哥靠邊停了車,去替她挑桂樹,卻不明白這樣一件小事為什麼讓她轉眼淚。 手術成功以後,大概需要一段休養時間。然後,我將去找尋你。或許是秋天吧,桂花都開了。 你快要忘記我,而我就來了。 〈創作完成於一九九三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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