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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壹 騎車的少年

  將要放寒假了,卻仍是該冷而不冷的氣候。她從圖書館還書回來,爬了幾十個階梯,便微微地喘,細小的汗珠滲出來。順手拉挽頭髮,她瞥見研究室樓梯口,停放著那輛熟悉的腳踏車,心口震了震,腳步不由得加快了。

  走了幾步,刻意的慢下來,並且告訴自己,不該急促的。

  轉個彎,陽光一路溜進來,直爬上那個佇立等待的少年的面頰,成一臉笑。也不知等了多久,看著它的笑容裡,有一絲絲憂傷。

  「老師。」

  「邱遲。」

  她們忙著挽發,很平常的樣子,就像過去一個學期裡的每一天,就當他是眾多學生其中的一個,一點也不特別,縱使是……

  「聽說你要回美國去了?」

  縱使是,他要回到他來的地方去了。

  他要離開了。

  「是啊。飛機是明天的,來和你說再見。」

  他一轉身,抱出一大束白色玫瑰:「喏!給你的。」

  她欲接又止,忍不住笑起來。並不是沒有人送花給她,一直都有,卻沒有人像他這樣執著,只送玫瑰。

  「你們沒看見邱遲送花結老師,送得多麼勇猛。」班上女生曾驚羨而調侃的說。

  邱遲並不在意,也不回避,理所當然。

  她推諉了幾回,並不見效,只得由他。就當是美國回來的洋規矩,欣然接受。

  「瞧你……謝謝!」

  「希望不是最後一次送花給你。」陽光隱在雲後,廊上驀地暗沉了。

  「你不回來了?」

  「我很想回來,我喜歡……這裡。」

  他說得疑惑而不確定,她小心的聆聽,覺得焦慌,因為他不是語彙不夠,而是欲言又止。

  他若不說,她偏探問不得,要記得,他只是個學生。

  她掏出鑰匙打開研究室的門:「要不要進去喝杯咖啡?」

  「這個,給小葳的。」一隻草編的炸蜢,翠綠色的停在他掌心。

  「啊!你做好了。」

  「前幾天我到鄉下外婆家,山邊的草做起來才好看,臺北的草不行,美國的也不行。」

  「真的,像真的一樣,小葳一定很喜歡。」

  「我喜歡十歲,他好可愛。」

  「如果他知道你回去了,一定好捨不得。」

  「希望他不會很快忘記我。」

  「他會記得你的,你那麼疼他。」

  「小孩子的記憶有時候是很神奇的,就像我,一直記著你。」

  她有些恍惚了,陽光圈著他,使他的形體光燦透亮,面目朦朧。

  我,一直記著你。

  「要不要坐一坐?」

  「我得走了,行李還沒收拾呢!」

  他把綠炸蜢交給她,她伸手去接。兩個人就這樣站在門戶半開的地方,研究室裡層層疊旦的書櫃,陰陰涼涼。廊上有著一大片陽光,錯雜的樹蔭,斑斕地,印在欄杆上,因著風過,晃晃搖動。

  它的手指碰觸到他,冰涼的。

  他沒有移動,她也沒有。

  在陰陽交界處,他們初度相遇。

  然而卻是沒有過往,沒有將來,甚至沒有此刻。

  他的呼吸顯得迫促了,不肯抬眼看她。

  她只有離開,接過那只炸蜢。

  他深吸一口氣,下定決心似的抬起頭看她,努力地笑得璀璨:

  「你的課上得真的很好,我真的很喜歡!你是一個仔老師,這一次回來能見到你,我恨開心。」

  「是嗎?我也開心啊,你是個大人了,當年那麼小,那麼頑皮……」

  她忽然停住,看著笑得勉強的他:「多保重了。」

  「你也一樣。」

  「問候你的父母親。」

  「謝謝!再見了。」

  「再見。」

  兩地並不走,似乎是繃緊了神經,沉重地向前跨一步,伸展手臂,壓縮過的聲音:「我可不可以……」他要什麼?一個擁抱?一個親吻?一次真實的接觸作為臨別的紀念?

  她不說不動,看著他的看著她的眼睛,對峙著,突然感覺到,他這一走,是再也不會回來了。一股酸楚的柔情湧上來,堵在喉頭。

  是的,你可以。

  「算了。」他決定放棄,退後一步,肩臂僵硬地垂塌著:「已經很好了。就這樣吧。我走啦。」他轉身走了幾步,在轉彎時停下,揚起聲音:「下次我回來,要喝你的排骨蘿蔔湯!」

  「一定!」她聽見自己大聲的承諾,因他承諾了還要回來。

  抱著花束,來到桌前,花瓶裡的粉色攻瑰已懨懨無力了。為什麼玫瑰只有三天的美麗?

  她把凋謝的花換過,一邊眺望窗外的綠蔭小道,邱遲騎著車,悠閒地穿越,他的紅色毛衣像盛開的紅玫瑰,一路飄飛,遠去了。

  「為什麼你這麼喜歡騎腳踏車?」

  「這是我的夢想,騎著車,吹著風。」

  「你小時候騎車騎得好快,那次摔得不輕吧,我幫你上藥,明明很疼,你咬著牙不吭氣,很英雄呢!」

  「虧得那一摔,才認識你。」

  「你們剛搬來,我們就知道了,你父親是教授,母親是畫家,家裡有兩個寶貝兒子。你很皮,你哥哥很靜,好象沒見過他,聽說身體不太好。」

  「其實見過的。」

  「是嗎?」

  「是。你請我們吃過牛奶糖。」

  「啊。真的?」

  「是森永的,小小一盒,好香。現在買不到了,我這次回來都找不著。」

  「你也喜歡吃牛奶糖?」

  「和過去有關的事,我都喜歡。」

  「原來你是復古派。」

  「我記得你家院子裡有柚子樹,窗上有風鈴,有時候我躺著聽整夜的鈴聲……」

  「聽整夜?你失眠呀?」

  「那年你十八歲吧?」

  「差不多。」

  「我爸媽常提起你,都說你是好女孩,他們本來想把我小叔叔介紹給你。」

  「真的?」

  「可是,我們不喜歡他,覺得他配不上你!」

  「人小鬼大!你那時才幾歲?」

  「十一歲了。」

  「有嗎?我以為七、八歲,你看起來比較小。」十二年後重逢。

  他二十三歲,仍像個少年,而她已是三十歲歷盡滄桑的女人了。

  姑以為邱遲永遠是記憶中那個騎腳踏車的自在少年,卻在期末考最後一天接到他的來信。信是在飛機上寫的,轉機時投寄的。沒有稱謂,再不稱她為老師了。

  假若現在不說,我恐怕沒有機會向你懺悔,那將會令我不安。

  請原諒。

  這些日子以來,你所以為的我,並不是其正的我。我有意讓你把我當成另外一個人,兩你以為的那個我,已經去世了。他是我的活潑健康的弟弟邱延。我是那個安祥多病卻仍活著的哥哥邱遲。

  我們的重逢當然也不是偶然,如果不告訴你,我覺得不甘心。

  請原諒。

  我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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