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曼娟 > 喜歡 | 上頁 下頁
今夜明月在荷塘(5)


  程嘉意外地看著她,第一次這樣正式的注視,眼光中有許多複雜的情感,而絕對沒有怨恨。

  珊珊一直記得月臺上那樣的一瞥:更記得火車開動以後,彥輝貼放腿側的手掌,緩緩緊撞成拳。

  她有段時日,曾企盼能與彥輝再到月臺上,接程嘉回家,那時,程嘉或許可以放棄都市夢,心甘情願長久待在小鎮,成為傅家媳婦。

  十一年來,即使是逢年過節,程嘉也不肯回去。

  「她放逐自己,離開家鄉,卻不知要到那裡去。如今,你是她唯一的親人,她,很孤獨,很脆弱……好好愛她,她終究會明白。」彥輝結婚以前,細細叮囑珊珊,珊珊一一應允,卻免不了滄桑的感傷。

  「你還是愛姊,你永遠放不下她。」明知不該說,她還是說了。說出口更清楚的知道改變不了任何事。

  「我不知道,受禁得起多少歲月和考驗?太長太久了,你知道,我看到自己的白頭發……」

  彥輝的聲音模糊到無法聽清楚的地步:

  「我太疲倦了。」

  珊珊在夜裡送彥輝上火車,然後,回到近郊別墅。

  別墅中鬢香舞影,遊興未歇,好象從彥輝訂婚以後,程嘉對交際應酬表現得特別熱中。珊珊獨自上樓,看著舉杯笑語的程嘉,驀地覺的悲哀。

  此刻,程嘉竟然要回去,是受了什麼樣的召喚?

  「姊!」珊珊忍不住再問:

  「你真要回去?」思念,是一種不能解釋的情緒。

  許久以來,程嘉不曾仰望天空,季節時令的變換,是她最忙碌的混亂時期。昨夜在督院,她終於有完全鬆懈的機會。

  與都市的月亮遭逢,強烈想起鄉下的池塘;映照在塘中的明月;那許許多多荷塘旁的夜晚。她的心,因過度渴望而痛楚。

  那裡是她年少時的邊風港,情感最初依歸的地方。

  當年,決定要上臺北時,彥輝表示了強烈的反對。

  「我早說過,我不可能待在這裡一輩子,讓我出去闖一闖,我才能甘心!」她的態度也是無可商量的。

  「你既然決定了,何必告訴我?我反正管不著。」那是彥輝對她說過,最重的話。

  她離開傳家,走到荷塘去,坐在一株歪傾在池面的樹上。荷花早開過了,幾片稀疏的荷葉伸出水面,被風撩撥,如翻飛的幅裙。有一種孤零、柔弱,不肯屈服的意味,恰似她的心情。

  蛙唱停止,頓呈真空的寧靜,皎白的明月投射在塘中。除了那一輪白,四周全是墨綠,池水、柳樹下遠山,層層渲染成一幅圖畫。

  程嘉屏息,專注凝視。假如可能,地想把眼見的一切鏤刻在心裡,細細密密。爾後,獨自行走的艱辛歲月,將它變成可以慰藉的唯一風景。

  聽見走近的腳步聲,她知道,彥輝來了。

  「等我當完兵,就到學校教書。你在臺北,要是不開心,告訴我,我去接你回來。」他站在她身後說。

  她不說話,淚水漫上眼眶。除了這片荷塘,還有這不肯補好牙齒的男子,都是她的不舍。

  他轉過它的身子,握緊她的雙臂,眼眸晶亮,牢牢捉住她的瞳仁:

  「千萬不要逞強,事事都要小心,我把我最珍愛的交給了你……」

  他的聲音硬住,頓了頓,極慎重地:

  「你一定要、一定要好好保重!」

  程嘉壓抑不住所有的悽愴,她環抱彥輝的腰,那是放聲哭泣是一種長久以來強迫節制,而在今夜決堤,自肺腑肝腸傾瀉的傷痛。

  那一年,父親去世,她為了親情被橫奪,痛不欲生。此時此刻,離鄉遠走,為了忍心割捨摯情,她以相同的心情哭泣。

  疾駛的汽車經過一大片菜圃,緩緩在社區大門口停下來。程嘉下了車,征征地站在原地,有些不能置信,十一年後,自己真的回來了。

  社區原本都是平房,如今,或是重建為樓房;或是加蓋了二樓。黃昏裡,漸漸亮起的燈光,把四周暮色襯托得暈淡檬腱。

  原本,她以為曾經熟悉的路徑已在記憶中消褪,等到置身其中,一切便都鮮活起來。她經過自己家門口,牆內的花木紛紛叢叢,雜亂的采出頭。珊珊在北部定居以後,只留下一把看門鎖。左鄰右舍都亮著燈,唯有這扇門之後,是寂靜的黑暗,像個深不可測的地洞,等在夜裡。

  那等待在夜裡的幽洞,把所有的一切都吞噬殆盡。程嘉父親的病弱憂鬱、繼母的刻薄怨毒,以及她自己的慘澹童年……她不必刻意抬起下巴,如今,自然挺直背脊。順著圍牆走,停留在歲月裡的記憶一併飛躍,在轉角處,頓失憑恃,深深滑落。

  伴隨成長,始終不曾拋離的抑徨、委屈和憤恨,突然一齊崩散,她被緊密裡纏十幾年,連呼吸都感覺吃力;每每在惡夢中呼喊掙扎,此刻,完全擺脫。她禁不住仰臉,深吸鄉間芬芳的氣息,讓心中漸升的純淨滲透入全身每個細胞。

  為了抹卻年少陰影,她改換名字,企圖脫胎換骨;多年以後才知道,根本只在一念之間。

  再一次停下來,在一扇攀著九重葛的門前,花葉繁茂,遮掩了門牌,而隱約仍可辮出一個「傅」字。她站住,風中似乎可以聽見孩子們的笑語。那時,因著傅太太的歉疚愛寵,她常在這棧房子中流連不去,與彥輝兄妹三人共度許多晴雨黃昏。

  孩子喧鬧的聲音愈來愈清晰真切,她突感驚詫,難道不是幻覺?

  門開了,三個孩子推嚷著跑出來,差點與程嘉撞個滿懷。

  「咬喲!」紮辮子的小女孩瑤怪地,打量程嘉:

  「你找誰?」

  程嘉恍惚趕來,傳家已經搬家了?他們不住在這裡了?

  一個年輕女子在孩子們身後出現:「什麼事啊?」那聲調像樂曲。

  「請問……」程嘉終於找到組織語言的能力: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