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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明月在荷塘(4)


  「珊啊!」片刻以後,她說:

  「你睡吧!」程嘉再一次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

  珊珊躺在對面沙發上,外套滑在腿旁,蜷著身子,沉沉地舒眉熟睡。

  程嘉凝望這張晨光中的臉龐,竟有一種往常被她忽略的優柔之美。

  她忽略的其實很多,包括:這幾年來珊珊如何費心為她安排生活上的事務;如何委屈自己容忍她的恣情任性……五年了,她梳然而驚,珊珊竟然陪伴了她這麼多個日子。

  她記憶最深刻的,仍是那雨後的黃昏,被彥輝領來,發長垂肩,瘦怯怯的女孩,惶恐謹慎,白衣黑裙,低著頭,站在客廳一角。

  程嘉一眼便看見珊珊手臂上纏的麻,胸腔中沉埋許久的情緒澎遊洶湧,急破而出。

  「怎麼回事?」

  「珊珊的媽媽,過去了。」彥輝說,緊緊盯著她看。

  過去了,那麼快就過去了。程嘉猛地泄了氣,這樣長久而巨大的陰影,一夕之間,消解無形一怎麼回事?」曾經,程嘉想過,她和繼母是怎樣一段因緣,她們選擇了對方為不能相容的仇敵,崛強的爭鬥近二十年。後來,她恍惚地感覺,對手只是個假想敵,真正竭力抗爭的,其實是命運。

  從瑟縮悲戚的珊珊身上,程嘉見到那股支持她不斷奮鬥的恨意與力量,格外清晰鮮明;

  而又非常淡遠不真。

  ──克死了你媽你爸,巴不得克死我!該死的,你怎麼不死啊──珈珈沖向牆壁,它的頭髮被揪住,整個人離了地。

  「幹什麼?要死就死在外頭,別在我面前裝腔作勢!」那年的那個晚上,她再找不到活下去理由,十二歲女孩,全心全意尋死。

  「珊珊沒什麼親人,我帶她來找你。」這一刻,彥輝帶著珊珊來,靜靜等候發落。

  她恨繼母時,連帶珊珊一塊兒,尤其珊珊不是程家的女兒,卻姓了她的姓。

  她不肯喚繼母一聲「媽」:珊珊卻從進她家門開始,便親親熱熱地喚她父親「爸爸」,這一點她也恨。

  「你們姊妹倆,要是齊心協力作個伴,也很好。」彥輝再對她說。

  她一動也不動,中蠱似的,眼望向他們,卻像什麼也看不見。

  彥輝暗暗歎口氣,伸手扶住珊珊的肩:

  「我們走吧!」程嘉正努力讓自己掙脫一場冗長焦苦的夢成。彥輝注視著她的眼神,混合著瞭解、憐惜與痛楚,因她終究不能掙脫。

  「等等!」當他們走到門邊,她出聲阻攔,慌張地:

  「你帶她去那兒?」彥輝緩緩回身,坦白地:

  「我不知道。」

  「珊珊要住在這裡。」她發現說這話的時候,有一種囚禁多年,突遭釋放的鬆弛,微微戰慄。

  她已經不再恨死者;怎麼還能恨這個與她冠上同姓的女孩?

  她送珊珊去補習,以專科畢業的學歷,考人大學夜間部,珊珊選擇了日文系。

  到日本去的時候,珊珊變成她的代言人,但她一直不覺得珊珊早已脫離它的庇護;反而成了她的監護者。在她記憶中停留的,始終是站在牆邊,局促不安,等待她來判決命運的程珊珊。

  當她每次站在伸展臺上,站在輝煌燈光與熱烈掌聲中,珊珊總在帷幕之後,在黑暗角落裡,為她留意張羅所有事務。

  程嘉走回病床,抱起薄被,小心地替珊珊覆蓋。她將每個動作放得輕悄,不願驚醒珊珊。

  珊珊還是醒了過來,睜眼看見程嘉,緊張地翻身坐起。

  「姊!你怎麼樣?」

  「我沒事了,你再睡嘛。」

  「不用了,我也不困。」珊珊發現身上的被單,有些諂詫異。她們兩人坐沙發上,相對微笑,都有些尷尬,一時間,不知說什麼。

  「找想,回去看看。」程嘉說。

  珊珊不能確定自己聽見的話,她注意程嘉臉上的表情:

  「回去?」

  「回中部,去看看。」

  「我陪你去,好不好?」

  「我自己回去,很快就回來。」珊珊點頭,她不知道程嘉怎麼生出想回家鄉的念頭。程嘉北上那年,只有十九歲,她才滿十四,一路跟隨到火車站。程嘉臉上那般義無反顧的堅決,令她害怕。

  火車進站以後,程嘉轉頭對彥輝說:

  「那,我走了。」

  「姊!」

  珊珊叫喚住她,離別的情緒漲得很高,微頭地遮上一疊貼好郵票的信封和信紙:

  「我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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