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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相戀(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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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送上簽名的書請她指教,她很意外的樣子,說看過我的文章,卻想錯了我的樣子,以為我很嬌小;說著又笑,問我看到她會不會嚇一跳,以為見到了一個野人? 當我們說說笑笑的時候,盼盼一直站在一旁,眼神不定的打量著史俜蘭。 她怪異的模樣令我緊張兮兮,雖然,出門前幾番面授機宜,耳提面命,但,顯然,一切都枉費了。 我忙著招呼大家坐下,侍者送上飲料單,盼盼像有仇似的,惡狠狠瞪著飲料單,一動也不動。 「喂!喂——」我喚著盼盼,她交代我不要洩漏她的名字,恐怕史愕蘭會知道。 「你喝什麼?」 「冰咖啡。」冷淡的口氣,好像跟冰咖啡也有過節似的。 「俜蘭姐……」 「水果盤吧,臺灣的水果最令人懷念。」 「史小姐離開臺灣這麼多年,除了水果,還有什麼特另小懷念的?」 盼盼一出招,既狠又准,我差點被風尾掃得吐血。 這樣就開始了嗎? 我有點後悔,卻逃不掉了。 「懷念的事很多。」史俜蘭拈起一支煙,將白煙噴向遠方: 「不管走得多遠,想到那些令人懷念的人和事,便不覺得孤單了。」 我搶著個時機,忙著問史俜蘭在國外生活和創作的情況,接著又問這次展覽的主題與表達意念,好像我才是採訪者。盼盼的筆飛快在筆記本上畫呀畫的,但我知道她其實根本是心不在焉。 「為什麼不結婚呢?」盼盼抬起頭,直勾勾看著史愕「顧小姐,結婚了嗎?」 「結婚了,而且有一個小孩。」 「那很好。」史俜蘭溫和地看著盼盼:「你一定明白,婚姻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能在愛情之中得到婚姻,也是個大幸運呢!」 「愛情呢?你擁有過特別的愛情嗎?」 「是的。」俜蘭在煙中眯起雙眼,浮起迷蒙的神態: 「只是,很難描述這種感覺。」嘆息似的笑了笑,她說:「它不會隨著歲月或者距離而改變,只會更清晰,更深刻……便是生與死也無法阻隔,反而更完整了。」 「是因為死亡,死亡讓你覺得可以完全擁有了!是不是?」 這算是什麼問題,我在桌下踢了盼盼的腳,而她絲毫沒反應,倒是俜蘭挪了挪身子,重新點燃一支煙。 難道我踢的是俜蘭? 「死亡是一種形體的失去,卻是靈魂上的恒久相隨,如果你曾經傾心地相戀過,你必然能夠瞭解。」 「是啊!」我的聲音簡直天真輕快到膚淺的地步了: 「這就是雖死猶生了。」 「史小姐。」盼盼擺出乘勝追擊的姿態: 「你對外遇的看法如何?有沒有想過會成為別人婚姻和家庭的第三者?」 我很想捂住盼盼的嘴,讓她安靜下來,可是,好像來不及了,是的,已經來不及了。 史俜蘭靠近椅背,仔細認真地審視盼盼,眼中有了恍然明白的光芒,環抱住雙臂,她說: 「盼盼,你是顧盼盼。是不是?」 盼盼變了臉色,她的眼光投向我,而此刻我也愛莫能助了。 「你,怎麼知道?」 「我有你和你父親的相片,當然相片裡的你只是個小女孩,真的沒想到,你長成一個女人了,還是一個母親了。可不是,都二十年了,你的模樣倒沒變多少,我只是從沒想到過你也會長大的……」 史俜蘭因為錯愕而雜亂地說著。 如果可以前嫌盡釋,盼盼與俜蘭相擁而泣,好像電視裡演的那樣,成為佳話一樁,該有多好。 「你也沒想到,世上沒有永遠的秘密。」 看來今天不會有佳話了。 「你怎麼知道,這件事?是你父親……」 「如果可以,我好想當面向他問個明白。可惜,再沒有機會了……爸爸過世以後,我看到了你們的信件和他的日記,才發現,你們欺瞞了我們大家!」 「不是的,我早在二十年前就離開他了,為的就是你們的家庭,希望你們這幾個孩子能在健全的家庭裡長大。」 「離開?你哪裡離開過?你寫作,他就研究文學理論和批評:當你攝影,他突然又成了攝影美學專家。你擺佈了他一生。」 「我沒有擺佈他!我只是,我們只是……」 史俜蘭停住,尋找合適的說法: 「我們只是甘願領受了生命所有的甘美和艱辛。」 就是,甘願領受了。 我忽然覺得,她有一種懾人心魄的美麗,讓我移不開眼睛,也明白了顧伯伯對她的癡執深情。 「如果,你們真的那麼相愛,你為什麼不帶走他?他為什麼不跟你走?」 「他另有所愛,他愛你們,你們是他的家人,尤其是你,盼盼,他祝你為生命的珍寶。如果一定要他割捨,太痛苦了。所以,我決定離開,讓他留下來。」 我暮然想起卓羚和鐘先生,也是這樣的嗎?卓羚自己是否察覺?鐘先生是否明白?也許,他們永遠也弄不清為什麼這樣做,就只是這樣做了。 「被你愛過以後的他,雖然留下來,卻再也不是完整的了。你留下一個不完整的丈夫和父親給我們,還覺得是了不起的犧牲嗎?」 我驚異地看著盼盼,包容與諒解是如此困難嗎?她在豐沛的愛中長大,為什麼竟如此吝於付出? 「因為你父親的愛,使我變得完整。因為對你父親的成全,使我的生命厚實了。如果,到現在,你看見我還覺得受傷害,我真的很抱歉。可是,盼盼,看到你長得這樣好,我真的很安慰。」 史俜蘭站起身,向我點頭: 「後會有期了,蝴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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