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曼娟 > 海水正藍 | 上頁 下頁 |
儼然記(3) |
|
一股惻然的心酸,令她動容。她不回答,只用雙手握住他的手指,憐惜的,貼向面頰。 接下來的半年,樊素與何葳共同努力去克服橫在面前的阻難,那份同甘共苦的患難之情,加深了他兩人的親密關係。在面臨各種挫折時,何葳的耐力與加倍地關愛,一次次軟化樊素。 直到何葳的母親,握著樊素的手,微笑的問:「你們要先出國?還是先結婚?」 樊素轉頭,看見何葳狂喜的眼神,她涑然而驚——這是她要的嗎?她真的要嗎? 出國的手續辦得差不多齊全了,距離行期還有一個月,樊素獨自回到南部的故鄉,她決定好好陪伴外婆一段時間。 欣喜若狂的外婆為她準備了一屋子的嫁妝,一對鴛鴦繡枕,一付百子圖的被套,全是他老人家一針一線繡出來的。 「從你滿十八歲那年,我就開始準備,只是,人老了,一年不如一年,繡得越來越慢,看都看不清楚了……」外婆呢呢喃喃的說,眼角洋溢著喜悅與幸福。 樊素撫著紅緞子上凸起的各色彩線,翻筋斗的、放爆竹的、踢毽子的、摘花戲雀的小娃娃,金碧輝煌的在陽光中浮動,像個燦亮的夢境,精緻,但不真實! 一天清晨,樊素經過一宿輾轉,剛剛進入夢鄉,就被外婆搖醒:「素素!陪姥姥燒香去!」 「待會兒再去嘛……」 「好孩子!姥姥是要替你求個平安香大,不管走到那兒,菩薩都會保佑你……姥姥也……也可以放心了……」說著,老人家哽咽起來。 樊素連忙翻身下床,蓬著頭,白著臉,她說:「好了!姥姥,我都聽您的。」 這是香火鼎盛的著名廟宇,興建的歷史不長,卻有許多位高僧及外國僧侶。廟門巍峨,庭院中有偌大的放生池,稀疏的花木,依山而建的廟宇占地相當寬廣。不知是晨霧或是焚香,一進廟門,眼前便漂浮著皚皚煙氣,隨著誦經聲的低回,樊素心中升起肅穆之情;隱隱的還有一份久別重逢,悲喜交集的情緒,令她不能理解。 她伴著外婆在臺階前焚一炷香,然後,拾級而上,準備進入正殿,心誠意敬的邁著步子。突然,聽見有人喚她:「樊素。」 她略遲疑,繼續向前行,重聽的外婆是什麼都沒聽見。又一次高揚的呼喚響起:「岳樊素!」 她一轉頭,在崢嶸的龍柱旁,看見霍天縱。 「聽說,你要結婚了?」 外婆進了正殿,他們在殿外聊天,霍天縱清瘦一些,眼眸更顯得清亮有神。 「先出國,一年以後,再回來結婚。」 「兩年來,都沒見到你,連公演的時候,也沒你的消息,倒是……倒是乾乾淨淨!」霍天縱帶著笑意。 「其實,我一直牽掛你們!想到劇團的那段日子,還是……還是心痛!」 「我瞭解,凡是需要用決絕的方式處理的,都是最深刻的——」 他們在一棵大樹旁坐下,夏天的陽光從第一道開始,就是炙熱的。 「一個人,從臺北到這裡來,為什麼?」樊素問。 「看朋友。」霍天縱深深注視她:「一個出家人。」 「哦?!」樊素感覺細微的漢珠爭先恐後的沁出肌膚。 「他是我遠房的親戚,自小就有惠根,天生的佛門中人!大學畢業以後才出家,年紀輕輕就受到國內外佛學界的重視,可以說是一帆風順,平步青雲!可是,兩年前,不知道為了什麼,他要求閉關靜修,不與任何人見面,連他的師父,他都不見!」霍天縱自顧地述說。 「不知道是為什麼嗎?」樊素焦躁的問。 「我現在已經知道了,卻情願自己不知道。」霍天縱蹙眉凝視著樊素,他痛苦的呻呤:「我真的不敢相信!」 「杜十娘」公演的那天夜晚,他記得自己進入化粧室,一眼看見已經化好妝的樊素,就直覺不對。酡紅的雙頰,玉雕般的鼻樑,眼梢斜飛入鬢,嫵媚與風情幾乎要從眼底流瀉而下了,但,總不像個青樓豔妓;尤其,當她不動不笑,端然獨坐時,簡直有些像蓮花座上的寶相莊嚴。渡人的觀音,渡人的十娘,一時間,連霍天縱也混淆起來。 假若一切都可以預料,就不會鼓勵他去,看那末場演出,三十年來,他原是從不動心的……霍天縱望著蒼白的樊素,不知是悲憫或慶倖,她永遠不會知道的,他以為。 「到底,為什麼?」 「聽說……」霍天縱穩下心情,像在述說一個故事:「為了一個女孩,只看了一次——真令人不敢相信!」 樊素眩然,猛地,身體中有什麼狠狠的被抽離了。她虛弱的仰起頭,頭頂上,一朵一朵白色的小花,開的滿樹,忽然全部脫落,兜頭傾下,她痛楚的驚叫一聲,感覺自己完全被掩埋住。 恍恍然的,她想起韓芸告訴過她,這種失了心的等待,開放滿樹的花,名叫木蓮。 樊素抬頭,看見白花花的陽光從葉縫瀉下,卻以為是一樹崩然傾落的木蓮,她昏厥過去。 ——他是三十年來從不動心,天生的佛門中人。 ——為了一個女孩,只見過一次,他要求閉關靜修,不見任何人,已經兩年了! ——年紀輕輕就受到國內外佛學界的重視,可以說是一帆風順,平步青雲。卻為了一個只見過一次的女孩,閉關兩年…… 樊素開始生病,她不能進食,只不停的嘔吐、休克,醫生檢查不出任何病症。外婆守候在床畔,只能垂淚。樊素睜眼,看見惶急的何葳,出國的日子逼近了。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