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儼然記(4)


  「怎麼會這樣呢?樊素!到底是為什麼?」

  樊素連牽扯嘴角的氣力都沒有,只有她自己知道「為什麼」,這場病,該在兩年前來的。

  外婆憑著七十幾年的經驗,挺起腰肢為樊素準備衣物。她慎重的取出那副被套和一對鴛枕,年少時,她為自己繡成一套嫁妝,中年時,為女兒準備一套嫁妝,及至暮年,為外孫女繡成的嫁妝,卻連用也用不上。她連怨都不知去怨誰!又一次的白發送黑髮,命運的軌跡深鐫在生命中,一個垂暮老人,又有什麼力量去轉圜呢?

  「不會的,姥姥!」

  瞭解了外婆的行為,何葳嚇得哭出聲來,他死命抱著被套和枕頭,哽咽的哀求:「不會……不會的,姥姥!求您,不要……她會好的!」

  「孩子!是素素……她沒有福分!」

  外婆顫抖的拍撫縮在屋角的何葳,落淚紛紛。

  老人家看得明白,就像二十年前,樊素的母親,在丈夫意外死亡之後,也是這樣不能吃喝。一模一樣的情景;可怕的是,這一次,老人家連原因都不清楚。

  樊素躲著,望著熠熠發亮的被套和枕頭。外婆再一次問:「這些,好不好?」

  「好。」

  她知道外婆在準備什麼,二十五年前,老人家殷殷切切的接她來到人世;如今,又周周密密的送她走……

  她看著那對枕頭,一雙相隨的戲水鴛鴦,突然心動。為何讓這象徵幸福美滿的珍貴嫁妝,隨自己這薄福之人常埋地下呢?

  「姥姥!」她費力的抓住枕角:「這個,送給韓芸……好不好?」

  韓芸,樊素輕喚她的名,應該讓她明瞭自己的執著並非一相情願。那人身在佛門,整整兩年,默對一爐香,四堵牆,也是一樣的無怨無尤!要讓韓芸知道,她應該知道的。一定要讓她知道。

  神奇的,樊素竟然好起來了。

  只是,面對著樊素,何葳覺得陌生、冷淡,而又距離遙遠。並沒有失而復得的狂喜,只是小心翼翼的察言觀色:「媽媽說,你身體不好,就留在這兒休養,等到完全康復了,再到美國來。好嗎?」

  「我不想去了,只想好好陪姥姥。」

  「為什麼?我們說好的……」

  「對不起,何葳,你不會明白……」她垂下眼睫。

  「我是不明白!」何葳瞪大眼睛,不能置信:「當初費了那麼多心,為什麼一筆勾銷了?我不明白!那麼,你告訴我啊!把理由告訴我,讓我明白!」

  「何葳!」樊素仍不忍面對他的面紅耳赤,她儘量輕柔:「你還年輕,可以重新開始……」

  「我不要!」何葳跳起來咆哮,他顫抖的:「這不是開玩笑,樊素!我不要重新開始。你告訴我,是我不好?」她搖頭。

  「是有了第三者?」

  連第一者、第二者都弄不清,哪來的第三者呢?

  「你懷疑我的愛?你不喜歡到國外去?害怕和我的家人處不好?還是……」他的聲音暗啞,困難的:「你,你不想和我在一起?」

  「何葳,我們原來就相差懸殊的……你是個好人,樣樣都好,把我忘了!我根本不值得,假如我不能全心全意愛你,就只有離開你,否則,這種不真誠就是傷害!你是好人,我不要傷害你。我努力過……真的,我會永遠記得你,記得你……何葳!何葳!何葳……何葳……何……葳……」

  何葳的臉埋在手掌中,弓著的背脊痛苦的起伏抽嗉。樊素握著他的手臂,雜亂反復的訴說,直到淚水浸透他的衣袖,直到發不出一點聲音。

  約好了在台東車站碰面,韓芸在下車的人群中搜尋,直到樊素已走到面前了,她才認出來,失聲的:「樊素?!怎麼變成這樣?」

  大病初愈的樊素,有著空前的蒼白、瘦削,經過一路的折騰,嘴唇泛紫,她費力的微笑:「我好想你……」

  「想我想成這樣?……你沒事吧?」

  颱風即將到來的夜晚,樊素幽幽的訴說,從頭到尾。然後,她嘆息的合上眼:「現在,沒事了。」

  韓芸仍記得那人的寬大僧袍;行走時的飄然若風,這樣一個人,竟然講自己關在斗室,只為必須控制那無意被觸動了,便無法平復的心情,日夜承受波濤洶湧的折磨。這不僅是七百多個日子,簡直是七百多場刑罰啊!

  「那……何葳呢?」

  「他要走了!明天?後天?或是大後天吧?」

  「為什麼,不試著跟他走?」

  「不是每件事都可以試一試的……不管走到哪裡,結果都是一樣。」

  「世上,竟會有這樣的事——」

  韓芸想,他假若沒有親眼目睹,是絕不可能相信的。

  颱風夾帶著暴雨,韓芸守候在樊素身旁,喂他吃稀飯,然後服下退燒藥。伏在他身邊,對她說:「好好休養,你一定、一定要好起來!」

  「你出嫁的時候,我要……當伴娘。」

  樊素微笑的說,他在風雨聲中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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