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儼然記(2)


  火車進站了,樊素提著簡單的行李站起身,韓芸忍不住握她空著的手,急切而不知所云:「好好的……珍重……」

  她轉臉看著韓芸,扇動睫毛微笑,那笑意融化了冰霜。韓芸最愛看她笑,因她一笑便掃盡眉宇間的輕愁與早經世故的滄桑;她笑起來總像個稚氣的孩子。

  樊素回到臺北,她生活的地方。白天,她是出版社沉靜的小職員;晚上,她是「萬象劇團」狂熱的演員。從求學時代,她就參加了這個戲劇團體。團長霍天縱是她的戲劇啟蒙老師,她對霍天縱始終保持敬慕與懾服。他們常在一起談人世間的無常,霍天縱開朗達觀,是十丈紅塵中少有的清明者。

  這一次,他們策劃演出「杜十娘怒沉百寶箱」,探討人性的軟弱與現實。樊素飾演杜十娘,一位風塵中的俠女,可悲的是以為脫離了風塵,結果卻陷入泥坑。當樊素全然沉溺其中,便忘記了許多事,她渴盼這種忙碌緊張,那個夢境果然不再出現,一切變得清淡遙遠……

  「我現在逐漸從忙碌中體味到生活的趣味。偶爾,透過車窗看天上遊移的薄雲,那份恬適的心情,簡直就是一種幸福!」她在信中對樊素說:「可愛的姥姥每次受到我寄去的錢,總是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管這是什麼季節,密密的織了毛褲毛衣、帽子和圍巾給我寄來!姥姥口述,小表弟執筆的信中,總叫我要多多『留意』。我知道她老人家和你的企盼是一樣的,其實,並不困難,我一定會令你們滿意的。有時候實在想不通,過去的日子,究竟執著些什麼?……」

  終於到了演出時候,按照往例,最後一天演出,諸親眾友一定從四面八方趕來捧場。

  不知道為什麼,末場演出,樊素覺得焦躁惶然,心亂如麻,每次下場,她總是狠咬自己塗上豔寇丹的手指,卻怎麼也穩不下來,於是,腦中閃過那個夢境及廟祝的話,難道,在這數以千計的觀眾中,竟隱著一個他?一個不可知的,未曾見的,宿世的情緣?她不知所措,整顆心失去控制的飛揚起來。

  謝幕時,她在白衫群外罩一件猩紅色披風,所有的長髮偏挽了一個松松的髮髻,斜垂著,臉上的妝褪了一些,紅暈浸在象牙白的肌膚中,整個臉龐透著光彩。好友們沖上臺為她獻花,一連串的擁抱親吻,弄的她有些狼狽,但她不住笑著,這些熱情令她發自心底的愉悅溫暖。她笑著,直到再度落幕,直到一個高大的身影籠住她,她的心狂跳,雙眸灼灼燦燦,狠狠凝視那張陌生的面孔,友善的微笑……但,面孔是陌生的;微笑也只是友善,她眼眸中的光熱漸漸變為冷淡的禮貌,含笑點點頭,快步走下舞臺。不是他!她只看一眼就知道不是!

  她在台口被友人圍住,他們要與她合影,告訴她,韓芸也從東部趕來,正伴著行動不便的小雀坐在觀眾席。於是,不及思考的,她被擁簇著爬上層層觀眾席,席間燈光大亮,觀眾差不多盡皆散去。坐在高處的小雀興奮的揮動雙手呼喚樊素。樊素循聲抬頭,然後,地怔住,不能舉步——越過小雀與韓芸,她竟然看見,她看見了,在那觀眾席上孑然獨坐……她從不知道世上竟會有如此清澈明亮的眼眸,深幽、沉靜,像一泓潭,緩緩包容她。在其中肆意翻騰。這不只是二十幾年執著的等待;這是一種亙古別離後,刹然重逢的狂喜,卻又如隔千層雲、萬重山的遙遠。

  有一刻,她出神的,只能看著那雙溫柔異常的眸子也定定的凝視著她。然後,微蹙的眉峰疏散開來,然後,她看見他端正的嘴角,漸漸綻出一個細緻的不可思議的微笑……,他看來完全不屬於這個空間,他獨立突出,與人不同……突然,她發現他與眾不同的地方,是頭頂,那光亮無發的頭頂。他的衣著,一襲金黃色相間的寬大僧袍。他的雙手安放在膝頭,緊密的握著一份演出說明書,封面就是她——玉精神、花容貌的杜十娘!他有一刻的昏眩,仿佛已入他雙掌中,而他仍微笑著,對她專注的微笑,整個人成為透明的發光體。

  樊素就這樣無法遁逃的,混亂虛空的站立。當他大徹大悟,大慈大悲的出現;她卻敷著庸脂俗粉,穿著炫麗戲服,將自己裝裹成俗不可耐的浮華意象。

  終於相遇了,卻不在她最美麗、最自在的時刻……更悲哀的世,即使她再美麗、再自在,到如今,全是枉然呵、枉然。

  韓芸轉頭看著那人起身離去,身材高大,眉目疏朗,恍恍然她幾乎不相信這人真是出家人?!韓芸一直未曾察覺那人的存在,直到發現樊素那從未出現過的狂熱眸光,暫態湧起的頰畔緋紅,仿佛時空同住。韓芸一回頭,便見到那襲僧袍,她的心猛地緊縮,這就是歷劫的宿緣嗎?那人邁著步子,穩重而飄然,像在林間優遊行走,那樣從容不迫,只把眾人喧騰嬉笑當風。於是,寬大的衣決翩翩,毫不留戀的,一點一點的,隱身在黑暗之中。韓芸輕輕嘆息,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夕陽下那一樹輕顫的木蓮花。

  樊素的改變卻是從那夜開始,對往昔無怨;對未來無求,她的大部分仿佛已經結束了。

  她離開了萬家劇團,無法交代理由,霍天縱也沒有挽留,人世間的無常,他們早就了然於心。

  那夜獻花的大男孩何葳,一個世家子弟,開始鍥而不捨的追求。從她初次登臺,他就看見她,年年守著她在臺上的光華,直到第四年,才鼓起勇氣上臺獻花。對這樣一個人,她還能要求什麼呢?

  「但是,你總是不快樂。」何葳盯著她的眼睛,那裡面空空洞洞的。

  「你不是我,怎麼知道我不快樂?」樊素搭腔,懶洋洋的。

  「你也不是我,怎麼知道我不直到你呢?」

  「我們要玩莊子和魚的遊戲嗎?」樊素的語氣強硬,何葳便不說話,他們常在語言文字上反復打轉,卻沒有一點幫助。

  樊素給韓芸的信愈來愈短,她寫著:「何葳不明白,快樂,決不是爭論就可以得到的。我對他沒有期望與要求;他對我只有一點要求:快樂!」

  「告訴我,我應該怎麼做?只要你說了,我一定做到!」何葳反反復複將這樣的話問上好幾遍,直到樊素忍下心來逼他:「你什麼時候帶我回家?」

  這是他的弱點,任何時候都可以將興高采烈變為沮喪氣餒。交往一年半,他從不敢在家人面前引見這個蓬門弱女,舞臺上認識的女孩。在他的印象中,從沒有任何事,不是在家人的安排下進行的。

  樊素唇畔浮起一朵溫柔地笑意,心底卻泛著殘忍的快感,她靠近他:「還沒準備好嗎?」

  他突然轉頭看她,雙眸晶亮清朗,嘴角上揚,恢復了自信的堅定,清清楚楚的問:「你,準備好了嗎?」

  樊素一驚,慌忙的收回目光,這就是「自食惡果」。韓芸好幾次在信中提醒她,她絕非有意置之不理,只是,姥姥企盼得殷切,何葳的柔情又那樣誠摯……

  何葳握住她的手,使她面對他。他眸中的晶亮原來是淚光,她的面容深印在他的淚光中,閃閃爍爍的:「為了能和你在一起,什麼樣的刁難險阻,我都不怕!我只要知道一件事……」他深吸一口氣,指向她的心臟,用最溫柔且帶輕顫的聲音問:「我在那裡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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