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儼然記(1)


  朋友之間的相交,究竟可以到怎樣的程度?韓芸終於明白了,在她認識岳樊素之後。

  幼年時代便遭父母雙亡噩運的樊素,本身就是一篇傳奇。她住在舅舅家,由外婆撫養長大,外婆用盡自己所有的積蓄,供她念完大學。在她的心裡,只有外婆是需要反浦報恩的唯一親人。過渡的恩怨分明,使她顯得冷漠而理智。儘管如此,多年來隱忍的悲苦,卻化為周身美麗的光華。她的「美麗」雖不是公認的,她的「光華」卻有目共睹。

  大學四年,韓芸和樊素是一雙形影不離的好友。因住宿而結緣,一住就是四年,也是奇數。到了後來,她們不借語言,而能明瞭對方的心意。在租賃的小閣樓上,常可以兩杯香茗,微笑對坐一個下午,直到夕陽西沉。雖然一言不發,整顆心都是滿溢的。

  大學畢業那年夏天,她們相攜到外雙溪故宮一帶閒逛。坐在一團崢嶸的樹蔭下,陣陣淡雅的幽香隨風飄來,偶爾,幾朵白色的小花,從眼前滑過,輕悄的跌落在地上,這是個寧靜的下午。

  樊素小心翼翼的拾起一朵落花,放在掌中旋視,她讚歎的:「你看這花,韓芸!」

  韓芸湊近她細白的手,那朵花立在她粉紅色的纖細掌紋中。純白的五個花瓣,籠著一圈鵝黃的色澤,雖是落花,卻不軟弱,顯出一股精神。樊素抬起頭,看那滿樹的花朵,她們一朵一朵獨立綻放,不是一簇一簇熱鬧的依偎,這樣細緻的花朵生長在如此高拔茂密的大樹上,並不多見。

  「這是什麼樹呢?開了滿樹的花……」樊素喃喃的。

  「這花沒有心呢!」韓芸突然發現,她拾起腳邊其他的落花:「真的,真的沒有花心,是空的。」

  樊素仰面注視花樹,她深吸一口氣:「看它們,好像在等待著什麼,等了一世又一世……」她的眼光落在掌中的花朵上,嘆息的:「等得連心都消失了。」

  韓芸的心,猛地一縮,突如其來的末名感動。

  樊素的上身傾向韓芸、眼神有些迷茫,她問:「你想,世上會不會有一種情緣,經過幾世的等待,只為了一刻的相遇?」

  「瞧!」韓芸憐惜的靠著她:「你又來了!」

  「我相信這種事……」樊素任意的掠過披肩長髮,半邊臉頰被夕陽映得緋紅,看起來氣色很好,雙眸顯得特別晶亮。斜睨著韓芸,她問:「你信嗎?你不信嗎?」

  韓芸不和她辯,只抿嘴微笑。然而,離開的時候,韓芸經意的回首張望,微風中,每朵花兒都在枝葉中搖盪,恰是一顆顆長久等待而顫抖企盼的心靈。

  沒過多久,她認識了一個學植物的男孩,男孩聽了她的描述之後告訴她,那種開滿花的樹,有一個美得令人神往的名字——木蓮。

  畢業以後,韓芸回到東部故鄉,樊素留在臺北。韓芸寫信將「木蓮」的事告訴她,她竟然沒有什麼反應。只因為突然之間,她跌進了深深的迷惘……

  記不得這個夢境第一次出現,是什麼時候?

  她置身在一座竹林中,碧竹高聳入雲,密密排列著,有輕煙或薄霧籠在眼前,微透著沁膚的涼意,她在林中奔跑,似乎在尋找什麼人;又像是被人追趕,一顆心淒淒惶惶的懸吊著,除了自己的喘息,什麼聲音都聽不見。她困難而費力的邁著步子,常感覺來路被阻了,卻又豁然開通……她一直跑到一道小溪旁,不得不停住,溪水揣急,沒有可以跨越的石塊,也沒有渡船,她極為不甘的停下來,然後,便清楚的聽見一聲嘆息,悠長、緩慢、深沉、男性的嘆息……她醒來,冷汗涔涔,全省毛孔張開,虛弱與迷惘自心底升起,泛漫開來。

  一而再,再而三,這樣的夢魘愈來愈令她苦惱,她不知道自己在夢中瘋狂的尋找什麼?她不知道那奇異的嘆息代表什麼?她期待入夢,為的是揭開疑團;然而,一次夢醒,便加深一層憂鬱。於是,她在等待的同時,也神經質的帶著恐懼的心情。這個夢打擊了她的自信與高傲,原本拒絕信仰任何宗教的樊素,一臉無助與茫然,找到居住東部鄉下的韓芸。

  聽完她的敘述,韓芸也只能坐著,沉浸在不能理解的困惑中。樊素對她說:「你以前告訴我,你家後山有座廟,求神問卦,都很靈的。」

  「樊素!你以前從不相信這些的。」

  「現在不同了,我覺得這個夢一定不是無緣無故的,我必須知道其中的奧妙,才能不受它的折磨——」

  「好吧!」韓芸勉強帶她出門,但,在感覺中,這樣的夢,總不是吉兆。於是,韓芸叮嚀道:「但是,也不能太相信……」

  老廟祝擎著那支簽,反復觀看,沉衿良久,然後告訴她們:「有情無緣嗎,也是枉然……」

  「我能見到他嗎?」

  廟祝抬起頭望著樊素,鏡片後的瞳仁濛濛的,帶一絲悲憫的意味:「既是無緣,相見不如不見……」

  那夜,樊素從夢中驚叫醒來,韓芸也翻身爬起,就著月光,看見她臉上狼藉的淚痕。她失魂落魄得更厲害,從沒有談過戀愛,而今卻比失戀更嚴重。韓芸為他擔心,認為這是過渡壓抑自己的結果,幾乎忍不住要勸她去找心理醫生談談。但,她的敏感令韓芸不敢造次。

  「我又做夢了……」樊素抽泣的,落淚紛紛:「差一點就要看見他了,韓芸!你相信有他嗎?」

  韓芸不是不相信,但是情願她不要相信;想起那些對她關愛容忍的男孩,始終得不到她的青睞……韓芸點頭,卻顯得困難勉強。樊肅立刻看出韓芸的無奈,閉上眼,不發一言的轉過頭。

  樊素在第二天清早離開韓家,韓芸送她到車站。因為失眠,她們的臉色和精神都不好,彼此也不交談。韓芸靜靜的打量樊素,纖弱而凝肅鑄成一種特殊的神韻,薄唇毅然緊抿,透著漠然不可及的悒鬱。曾經,在她們共處的日子裡,挽緊手臂,便有一種親昵的如同姐妹的情感,總以為未來不可知的歲月,一定可以共渡喜悅與憂傷……韓芸的心隱然絞痛,因她對樊素的苦惱,全然的愛莫能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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