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曼娟 > 百年相思 | 上頁 下頁
發(2)


  刃發

  這場巨禍從天而降,當時,她不過是十四歲少女,與結褵六載的夫婿,始終以兄妹之禮相待。再過一年,父親吩咐,他們便是夫妻。可她早當自己是他的妻,那些行走江湖經商的日子,她有時候甚至作男兒打扮,而他注視她的眼光總漾著笑。

  他長她十歲,是父親的好幫手。原本是長安街市放蕩不羈的遊俠兒,此刻卻是父親以外,她生命裡唯一的男人。

  那日在船頭,避開其它人,他打開皮囊,取出一柄鑲寶石的匕首送給她。遲疑著,她知道那是他鍾愛的隨身物;而他催促她收下,甚至握著她的手,教她使用的方式。頭一次,他的氣息在她鬢角廝磨。

  從沒有送什麼給你,你留在身邊,或許用得著。他堅持給她。輕觸那冰涼森冷的物體,不知怎地,她突然想哭。

  第二天夜裡,他們載滿錢財和貨物的船,遭到盜賊血洗。慘厲的哀號,四濺的鮮血與燃燒的火焰,尖銳地劃開黑夜。少女看不見父親,好容易看見丈夫,身上流滿鮮血,躲避著瘋狂的砍殺。他的匕首,在她懷中,她大聲叫他。即便在那樣的時刻,他仍聽見她,飛快到她身邊,用盡全身力氣,將她的身子拍擊起來,遠遠地落入江中。

  她從沒有做過這樣恐怖的噩夢,醒來時眼角猶掛著淚珠。她不在自己的船上,守候她的不是親人。她的身上有些傷,最重的在胸,大夫說她的肋骨被震斷了一根。起初,她還輕微嘔血,這竟成為丈夫與她最親密的一次接觸。

  夢裡,父親和丈夫的形狀慘不忍睹,重複四句謎語,那是緝凶的關鍵。她曾怨自己不能和他們一塊兒死,而後漸漸省悟,她必須活著,因為還有事要做。

  她的恩公姓李,溫和儒雅的讀書人,蓄著美髯的俊逸中年。替她療傷休養,詢問她的變故,更關心她的未來。她漸漸好轉,夜深時,悄悄溫習演練匕首,招招都定必死的殺氣。美髯公為她深深憂慮。

  那日,少女來辭別,昔日嬌弱全被剛毅堅決掩蓋。只那謎語她解不出,求恩公相助。美髯公為她解出謎底,兩個賊人的姓名。少女重重叩拜,前額擊地有聲。恩公沉寂許久的心湖全被攪亂。他喚住離去的少女,要求她,一定要好好地活著。

  她的命是他救的。

  整整三年,少女隱瞞自己的性別,大江南北,終於找著仇家,賣身為奴。主人極愛這清秀謹慎的僕人,甚至把打劫的財物交給她保管,倉庫裡,她不動聲色地清點家中的舊物。等著了好機會,趁賊人暢飲酒醉,她手刃殺父殺夫的仇人。月光下只見匕首上的寶石盈盈閃亮。

  整條街道,整座城市都沸騰起來,好一個義烈奇女子!眾人讚歎。

  而這女子在缸中看見自己粗糙龜裂的肌膚,茫然想起臨別時恩公的話語和神情。她得好好活下去,按照自己的方式:一簾月、一爐香、一隻永不闔眼的木魚。

  她的命是他的,她願在佛前,替他祈祝福壽安康,報償這一世的恩情。

  於是,她再度舉起匕首,刃上仍有未幹的血跡,光亮如流星閃動,直揮向垂瀑似的黑髮。

  截發

  走進那個髮型設計中心,門口大缸養著蓮花和金魚。夏天才來,蓮猶含苞;當我在鏡前坐下,便見身後大片黑漆屏風,盛開的紅蓮嵌著,兩三隻鳥雀被這樣的炫麗驚飛。仿唐的屏風;仿唐的鮮豔旖旎;仿唐的繁華喧囂。

  唐朝那個年代的女子,用發貯存記憶、換取權勢與愛情、回報恩德。而我不是那樣的美女子或奇女子。

  我役有仿唐的心情。

  你真的要剪嗎?設計師將我的長髮披散梳通以後,四周相識或不識的人都在詢問。

  很長的一段日子,不必有語言行動,長髮自然成為一種姿態表情。人們各以不同的心意去揣測,去詮釋;在我怠懶時,覺得這樣的隨性也好。

  也曾有一隻手,撩起我的發,搵著腮,不說什麼,輕輕闔上眼。此刻已遙遠得像在唐代。

  在臺北街頭,一群擦身而過的女孩,停下腳步,齊聲大叫我的名字。當我錯愕轉身,便見那一片燦爛如春花的陌生笑容。

  幾個年輕男孩跟了我幾條街,最後在櫥窗前攔住去路,說我讓他們覺得眼熟,固執地詢問我的姓名。雖然確信他們沒有惡意,我仍驚惶地想找尋躲藏的地方。

  其實夏天已經接近,而我驀然覺得寒冷。因為,不管願不願意,我究竟失去了一些寶貴的東西。

  而得與失之間,難以衡量。

  你真捨得剪嗎?

  世間有許多事,真是要舍;才能有所得。況且,什麼是完全屬於自己的?有一絲淡淡的惆悵,我點點頭。

  鋒利的剪刀於是囓咬我的髮辮,一點一點,緊捱著後頸。髮絲根根截斷,發出細微的聲響,那模糊的震動自耳鼓流入體內。

  設計師將髮辮自手中揚起,那樣緊密烏黑的一束,如她所說,真是難見的好發質。當我同意她的觀點,這發已非我有。

  離開時經過屏風,與紅拂女、武則天、楊貴妃、謝小娥擦身而過,與千年以前,四則發的傳奇交錯。

  而我在鏡前截發,為的只想要一個自由自在、恣意行走的季節。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