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於梨華 > 夢回青河 | 上頁 下頁
七八


  我又哭起來,邊哭邊說:「孫先生,千萬不要給我母親曉得。」

  「我知道。」

  那天夜裡,我簡直一夜不曾閉眼,小說中讀到的種種苦刑毒打,都被我一一用到自己頭上來,身上一陣一陣出著冷汗,到天快亮的時候,自己下了決心,他們如果拷問我起來,我一定不等他們動手就承認自己是兇手,被他們槍斃掉,總比給他們零零碎碎折磨死好得多。

  等了一天,都沒有人來提我出去審問,只有一個佝僂著背,咳咳嗆嗆的老頭來送三頓飯給我及同房間的另外三個女的吃,那三個女人都是成年婦女,不太理睬我,我自己滿肚子心事,當然也沒有心情和她們搭訕,只知道她們的丈夫都是遊擊隊,才被捉起來的。

  在看守所裡住了將近十天,才有人來找我,那個人穿了軍衣,胸前佩著有太陽旗的徽章,皮靴走在三合土的地上,登登的十分威武。

  「你是趙定玉嗎?」

  我嚇得一身發軟,拼命把身子往牆角縮。

  「哪個是趙定玉?」

  一個女的指指我。

  「趙定玉,你是趙定玉?躲著做什麼?有人來保你出去了,怎麼,你不想出去?」

  立刻,我一身變軟了的骨頭,繃繃的幾聲又彈直了,我沖到他面前問道:

  「真的?寶珍呢?」

  他眨眨眼說:「我只管把你帶出去,別的人不幹我事,快出來,把自己東西拿好。」

  一到會見室就看到祖善,我才明白是他保的,在小籠子裡沒天沒地的關了十天,見到親人,即使是他,都喜歡得流出淚來,我跑過去,拉著他的手臂,親親熱熱的叫他:

  「祖善,祖善,是你保我出來的?」

  他臉上那股躊躇滿志的神氣,看了叫我忍不住笑。他一伸手,一根手指碰碰他刷亮的黑髮說:

  「不是我還有誰?哪一個有這麼大的本事,你說?」然後壓低了聲音說,「你膽子也大了點,怎麼把那個姓夏的幹掉了?他是朱同面前的紅人呢!我不知花了多少錢才把你運動出來的,你要好好報答我才是,我先給你說清楚啦!」他半得意,半威脅地說。

  有人來找他填保人的單子,及辦手續,我也就沒有分辯,等我出了看守所的門,我才記起來了。

  「喂,祖善,你把寶珍保出來了沒有?」

  「什麼寶真,寶假,關我什麼事?」

  「不行,不行,祖善,你既然來了,乾脆把寶珍也保出來,好不好?她和我一樣實在冤枉的,我拿人格擔保。」

  「你的人格和我一樣,不值錢的。」

  我急了起來說:「真的,算我求你,好不好?她實在是冤枉的,你一定要救救她,她可憐得很,是孤女。」

  「她好不好看?」

  我氣得鼻子冒煙,但不敢發作,「普普通通。」

  「本大人沒有興趣。」

  「真的,祖善,你如果保了她出來,你要我做什麼事都可以。」

  「真的嗎?」他涎著臉說,然後對著我的耳朵,「跟我去開旅館,答不答應?明天再回家。」

  我變了色,咬著下唇不說話,然後說:「卑鄙無恥。」

  「咦咦,怎麼忘恩負義得這樣快?我不過是說著玩玩,何必認真?你以為我一定對你有心思?老實對你說,我王祖善在寧波要找個把女人開旅館,還沒有問題,用不著來看你的晚娘面孔呢!自以為了不起!好了,在哪裡?我去打聽打聽看有沒有辦法?」

  我立刻松了口氣說:「她也在此地,你一定有辦法的,祖善,我知道。」

  「算啦,算啦,馬屁不用拍啦,我去打聽著就是,你剛剛說的,如果我把她去保出來,我要你做什麼都可以,對不對?」

  「你又來了。」我黑著臉說。

  「不是,不是,這次是真的,我真的有事找你幫忙,你答不答應?」

  「只要我做得到。」

  「你做得到的。」

  「那當然。」

  「好,君子一言啊!」

  我反譏他道:「你不是才說,我和你都不是君子嗎?」

  「不要顧左右而言他,本大人在等你的回音呢?」

  「好!」我咬咬牙說。

  我回學校,一個星期後寶珍也就被釋放出來,這一方面當然是靠祖善的奔走及金錢,另一方面,也是警備司令部偵查出來,真的兇手就是想嫁禍給寶珍和我的宋曼如。在她的口供裡,她承認寒假裡她和沉重好是假的,用來避人耳目的,她承認自沈和夏好了之後,她因為因妒生恨就有了殺害他們的心理,這些話都是祖善告訴我們的。我聽得目瞪口呆,我想不到一個和我們同樣年齡的人,居然會用心如此狠毒,而且做得如此深謀熟慮,太可怕了。

  因為她父親是宋德明的關係,除了學校把她開除學籍之外,她受到很輕的處分。

  寶珍放出來的第二天,我就和祖善一起回鄉下過清明節了。

  §卅四

  兩岸一片油菜花,浴在上午的帶點睡意的陽光裡,閃著沉靜的暈黃,猛一看,好像太陽碎了,撒了滿地的碎金,卻是香的,熏人的香,多吸幾下,加上春天的慵倦,一個人就醉洋洋的,眼睛半眯半盹著,似乎睡在碎金鋪的田野裡,蓋著一床漫漫無邊的藍毯,說不出的懶、倦與舒適。清明前後,竟是春天裡最美的幾天。

  我倚在船尾,頭枕著網籃,舒著腿。斜坐在我腳邊、半眯著眼對我覷著的是祖善,自大吃頭下了船,我們僅僅交換過幾句話,我因為在不見陽光的小屋子裡過了幾天,對陽光和大地帶著菜花香的空氣覺得親昵無比,心裡一陣陣的細細喜悅湧到臉上來,一個人靜靜的體味著,生恐說話多了,沖淡了這份歡喜。他在想什麼呢?這樣可愛、沉靜的春天的下午,是不是在想那個和他開旅館的女人,還是和我一樣被岸上的油菜花薰陶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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