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於梨華 > 夢回青河 | 上頁 下頁
七九


  忽然,他開口了,「定玉,快到青河了,我們談一談吧。」

  「你不是說我們在家住幾天,再一起到林家橋上墳嗎?」

  「住在你家,不一定有機會和你談。」

  「算了吧!阿姆才不會干涉我們談話的。」

  「我不是指小姨,我指的是別人。」

  「噢,你說美雲,算了吧!她才懶得管閒事呢。」我懶洋洋的說。

  「我要和你談的不是閒事,而是關於她的事。」

  「她的事?她的事不要再和我談了,沒有興趣。」

  「哦,」他的眼睛忽然睜開了,「你們兩個講和了嗎?不久以前,你還領頭設了天羅地網,把她捉起來送到馬浪蕩的懷裡去呢!」

  我的舒適,我的懶,我的細細的喜悅,都像倒在河裡的水,流走了,我腿縮回來。把身子坐直了,正著色說:

  「祖善,那件事都已過去,大家都落得一場無趣,還是少提為妙。而且,我當時的確太幼稚,現在很後悔,你一提,比用指甲挖抓著我身上的瘡疤還痛,所以我也趁這個機會請求你,不要再提那件事,好不好?」

  「嘿嘿,什麼時候開始會戴道學先生的面具了呀?還是少提為妙!天曉得,我何嘗要提呢,不過有人平白無故的受了她一頓臭駡,不但沒有得到她的好處,不肯甘休,還要找她算帳,我有什麼辦法?」

  他指的當然是馬浪蕩。「他是流氓,你不理他就是咧。」

  「不理他,他就算了,那他也不叫流氓囉!他要我對你說,如果你不肯再幫一次忙,你們一家就不要想離開青河一步。」

  「我倒不信,阿姆不像大姨,可以隨便給他這種人嚇倒的,我就去對阿姆說馬浪蕩要搗蛋,她會有辦法制止他的。」

  「如果她問你為什麼馬浪蕩和你們搗蛋,那你怎麼說?」

  我呆了一下,「我就說不曉得。」

  「我倒是曉得的,我可以告訴她。」他慢吞吞的說。

  我大怒,「你還是和他一鼻孔出氣!我倒問問你,是你要和美雲過不去,還是他?」

  「我和他兩人都要給她點顏色看看,他是氣美雲鬼小娘在張老大那幫人面前使他下不了臺,我是氣國一那小子目中無人,所以我們決定……」

  「你們隨便怎樣她,我不管,不要把我拖下水,我只想早一點到內地去,重新做一個人。」然後我懇切地說:「祖善,真的,我這一年內一連串作了許多對不起人的事,心裡很難過,不過,既做了也沒有辦法,唯一可以使我不難過的就是改過自新,你是我的表哥,這次又幫了我的忙,人情做到底,你們對美雲有什麼事,我絕對不講,不過千萬不要把我也拉在裡面,好不好?」

  他呸的一聲吐了一口唾沫在水裡,嘴角翹起來,臉上的笑一點點淡下去,終於沒有了。「隨你,定玉,隨你挑一邊,做我們的朋友,或是做國一的朋友,做我們的,這次幫了我們這個忙,下不為例,做他們的,我只好把一切事情統統對阿姨講,連這次坐牢在內。」

  我跳起來,船身連連晃動幾下,劃船老大在船頭大聲「噯,噯」的叫,祖善以為我要把他推下河去,雙手緊緊抓住船板,臉都白了。

  「你去好了,你去對阿姆講好了,我才不怕你,大不了她……」

  我緩緩地坐下來,阿姆會把我怎麼樣,我不敢想,她的正義感是這樣強,性子是這樣烈,面子是這樣要,如果知道前次的事是我做的軍師,她怎麼受得了外公、外婆的譴責,大舅的埋怨,大姨的辱笑以及國一……她怎麼受得了呢?盛怒之下,阿姆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

  小時候,我不知道怎麼起邪念,偷了隔壁常和我在一起玩的雪芬的一個布娃娃,藏在枕頭底下。後來給阿歪嫂找出來交給阿姆,她一氣之下,用洗衣棒夾頭夾腦打下來,頭頂打破了,流了好多血,到現在,到老,頭頂上都還有那麼手指頭大的一個疤,光禿禿,長不出頭髮來。現在我這樣大了,也許她不會打我,但她能做出比打我更殘酷的事來懲罰我,譬如,不帶我去桂林,啊!她會不會這樣做呢?

  「定玉,就算是幫我的忙,行不行?好像這次在寧波我幫你一個忙一樣的?何況你當時還答應過我,要幫我一個忙的,你自己答應過的。我可以用人格擔保以後再不來煩你,你答應了,萬事都可以解決,我對天對地發誓,關於那件事,不對阿姨講一句話。」

  我沒有看他,我看河,看天,但是它們都變了形,河上有他那雙笑起來媚得像女人,凶起來毒得像妖婦的眼睛,天上掛了他那點陰陰的笑。

  「你看,你每次要我做什麼事,我幾曾拒絕過你?」那個笑化開來,露出他那排整齊的牙齒,它們一個個變了形,變成一把把鋒利的小刀,排在我眼前,我把上身往後縮了一下。沒有用,躲不掉的,一個人可以躲有形的刀尖,無形的刀尖是躲不開的,除非跪下來,向那個拿刀的人求饒。

  我軟了下來說:「你們到底要我怎麼樣幫忙?你不妨說說看。」

  「這才像話,定玉,爽爽快快的,什麼話都好講。」他抿了抿嘴,把一排刀收了起來,抬手摸摸他燙得捲曲的黑頭發。「其實真是簡單得很,清明那天小姨到林家橋去上墳,你想辦法把美雲留在青河就是了。」

  「你們打算把她怎麼樣?」我故意問得很平淡,他自然看不見我手心的冷汗。

  「沒有怎麼樣,我們只想把臭小娘教訓一頓,出口氣。」

  「怎麼樣教訓?」

  「嘿,嘿,」他又笑了,又露出一排刀來,「我也不太清楚,這次馬浪蕩是軍師,他有錦囊妙計,到臨時才能看的。」

  「國一和大舅要回來上墳的,你不要忘記。」

  「當然,當然,大舅我們不用管他,國一方面,還是要你想辦法。」

  我苦笑了一下,「想辦法,不要他到青河來看美雲?我有這樣大的辦法,也不會有今天的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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