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於梨華 > 夢回青河 | 上頁 下頁 | |
六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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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裡很靜,像一支毒箭射出去,大家吸著氣等著它落地,或是傷人。大舅還是很平靜的說:「證據當然有。」 我的呼吸有點困難,只好把嘴張得大大的,卻只有吐出來的氣,沒有吸進去,難道他們已經找到馬浪蕩?馬浪蕩已招出來了嗎?怪不得大舅不時的對我看,怎麼辦?怎麼辦?阿姆,我怎麼對得住你呢! 「在哪裡?」三個人同時問,大姨、外公、外婆。 大舅的聲音仍是平平的,毫不動情,「那個搶美雲的是馬浪蕩。」 「啊!」好像所有的人都驚呼起來,我和祖善交換了一個眼色:我的充滿了驚悸,他的充滿了暴怒。 「誰說的?誰說的?」是什麼人在問,我已辨不出聲音了。 「茵如。」大舅說。 「嘿!」大姨連連冷笑幾聲,「原來如此,你女兒的話就可以相信,而我兒子所說的話就都是調槍花,好一個大公無私的舅舅!」 別的人也在嗡嗡說話,有的不信,有的將信將疑,有的相信,有的不知信好還是不信好,我呢?茵如雖然和我並排的站著,我竟然不敢看她。 「她的話自然不能作證,」大舅接著說,「昨日出了事之後,她跑來對我說那個把美雲搶走的人舉動很像馬浪蕩,而且大小高矮也合他。我當時立刻到小阿嬸家查問,小阿嬸說他年三十夜裡帶了包袱走的,到現在都未回來,走時,祖善和他一起。小阿嬸還聽他們在說什麼跳花臉的事,我聽了她的話,立刻去找何興發,走到橋頭劈面碰到胡家兄弟,他們從下張家埠跳了回來,我就捉住老大問他怎麼馬一鳴會混在你們班裡跳大頭的?他聽我這樣問以為我已經知道了,所以也沒有抵賴,說了實話:原來三十晚上何麻皮帶了馬一鳴和祖善到胡家,跟胡家兄弟說好,他們兩人要客串跳大頭,塞了他一點錢,叫他們不要對人講是什麼人……」 「那倒奇怪了,昨天祖善一天都在家,他們來跳時,他不是在擲骰子嗎?大家都看見的,可見這年事和他無關。」大姨搶著說。 「阿姐,阿姐,你等我說完了再駁我好不好?正因為他說了要客串而沒有客串,才表示這件事有他在內。他把位置讓給張老大,而自己到家裡來把事情佈置好,來一個裡應外合,好叫他們動手,我正在奇怪,怎麼平白裡他把什麼事都想得那麼周到,把大家找到仙子間去,請阿爹做莊,推牌九……」 「嘿!這才叫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呢!他好心好意,正月初一給阿爹解悶,擲骰子,湊巧美雲這鬼小娘平時搔首弄姿,招來大禍,現在倒把她的事怪到祖善身上了,真是氣煞人!我倒要問你,昨天是不是祖善把她五花大綁,綁到外面去看跳花臉,還是那個賤貨自己輕賤跑出去自找麻煩的?你怎麼不疑心她自己生性下賤,和馬一鳴勾通好要隨他私奔的?你還一心一意的以為她是一個上品人呢!她半夜三更和外面什麼野男子在稻田裡幽會的事,你們可都知道嗎?不曉得吧!不信問定玉,她親眼看見的!」大姨的薄嘴唇一掀一掀的,嘴角兩堆的沫因為她講得快,愈聚愈多,襯得她的臉更青。她大概把美雲恨得切骨了,把馬浪蕩活活地從她手裡搶去,如果現在她在她面前,我相信她可以把美雲的肉一塊塊撕下來吞噬的。 「定玉,」大舅猛的向我吆喝一聲,我知道自己的難關到了。 「大舅。」我的眼睛只看到他的胸口,不敢往上移。 他盯著我,頓了頓說:「我現在沒有時間問你,等下你到我房裡來,聽見沒有?」 「唔,大舅。」 「祖善,我剛才說的話你都聽見了,你對大舅老實說,這件事有沒有你在內?」 「有,怎麼樣?」他冷冷的說,只要大姨和他站在一起,十個大舅他都不怕的。 「你這個畜生!」想不到站在外婆右側,到現在都沒有開過口的國一,一步竄到他跟前,一手拉住他袍子領口,另一手霹啪兩個耳光打在祖善粉嫩的臉上,瞪著一雙快要奪眶而出的眼睛,喝問他道:「她現在在哪裡?」 「國一!」外公站了起來。 「國一,你瘋了!」外婆站了起來。 「你!你!你!還有王法沒有!」大姨站了起來。 「國一,你眼睛裡還有大人沒有?」大舅抖著聲音說。 「……」 「……」舅母和阿姆站了起來,卻沒有話說。 「國一哥!」我自己的聲音。 「阿哥!」茵如的。 我和茵如的聲音裡,不是叱責而是哀求。茵如是怕國一火氣一來,什麼野蠻的事都做得出來的,她怕國一也許就一下把祖善扼死。而我的怕,恰正正相反,因為他打祖善耳光的一瞬間,我看見祖善的眼睛裡閃過一道毒光,有些人體力不夠常挨體力強壯的捶打,挨得多了,他們所恨聚積起來,有一天那股恨就變成一股暴力,能置體力最強者於死地。我這時就在他眼睛裡看到那股恨之切骨的表情,一閃就過去了,不知為什麼,我立刻就有一種不幸的預感,很自然的,我就替國一害怕,求他不要再用暴力。 「你這算是什麼!當著阿爺、阿婆及我們面前!」大舅一下捉住他的膀子,緊緊扣住,一面氣呼呼的問:「你書讀到哪裡去了,動不動就打人?快快給大姑道歉。」 他不說話,一雙眼睛盯在祖善身上。 「你還不道歉!」大舅喝道。 「大姑,請你原諒。」他說,說完甩掉了大舅的手,奪門走了。 「真是,天下哪有這種事,父子兩人連好來欺侮我們寡婦孤兒,真是比狗都不如!」大姨青著臉站了起來。「跟我來,祖善,祖明,誰叫你們早早死了父親,現在人家吃了你家三年白飯倒過來咬你一口,還不是活該嗎?」 他們娘兒三人走了後,房裡可怕地沉寂著,大舅背著手踱他的方步,舅母和阿姆裝著和小梁說話,不敢抬頭,我和茵如互相不敢看。過一晌,大舅住了步說:「阿爸,您坐久了,回房裡去歇歇吧,這件事,我會處理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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