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於梨華 > 夢回青河 | 上頁 下頁
六八


  外公半晌說:「唉!寄人籬下的日子真不容易過啊!」

  外婆站起來,扶著外公出去,臨走回頭來說:「為了一個美雲,真犯不著!」

  他們走後,大舅說:「定玉,你跟我來,我有話問你。」

  我看著阿姆。

  阿姆說:「大舅叫你,還不去!如果有你在內,大舅不處罰你,我也要把你打死,你聽見沒有?我可不是你大姨,你這點要認清楚。」

  我的腿抖得快把小便抖出來了。

  大舅平和地說:「你又要神經過敏了,德貞,這件事和她有什麼關係呢?我是有別的話問她,有你這個母親就不會有祖善那種子女,你自己難道沒有數目?來吧!定玉!大舅站得累死了,要坐坐了。」

  §卅

  一進大舅的臥室,他就在床沿上坐下,兩手攏著袖子放在檯子上做枕頭,把頭埋在裡面。他後頸上有好幾條皺痕,頸子上的皮膚鬆弛而沒有光澤,平時沒有注意,現在站得近,才看見他的頭髮,一半以上都是白的,密密麻麻的夾在黑髮裡,像一件用黑白兩線織起來的帽子;發根很低,一直延到後頸了,常聽阿姆說,頭髮生得低的人命苦,不無道理。

  大舅的一生——如果到現在為止可以算一生的話,——真夠苦的,外公、外婆不把他當兒子,大姨不把他當做兄弟,祖善不把他當大舅,我呢!我一向偏愛他的,卻跟著,不是跟著,帶著祖善捉弄他。明明是要對國一報復,看,現在受罪的還是大舅,啊!大舅!大舅!我要想辦法把那筆錢弄給你的,我無聲的對著他的後頸說。

  他緩緩的抬起頭來,緩緩的抬手去揉揉後頸,下午的陽光流過天井,從格子窗透進來,灑了一片黃洋洋的光在他劃滿了橫的直的皺紋的臉上,照著他粗大的毛孔,照著他有一個大包的上眼皮,照著他疲倦得有點浮腫的眼睛。咦!我把手護住那聲驚叫,怎麼!大舅哭啦!

  有的男人的眼淚是懦弱的清水,毫無價值,有的男人的眼淚是倔強的血水,血水很少流出來,除非有個傷口太大了。

  我默默的移近一步,想抬手,又無奈的放下,想下跪,腿又太扎實了一點,於是就在那裡,對自己發誓,不管後果怎麼樣,只要他問我,我一定說老實話。

  他沒有問我,他拿起我放在桌子邊的手,合在他兩個厚實的手掌裡,帶點痛惜的夾了我一下:「唉!小娘!大舅哪裡虧待了你呢——」

  「大舅!」

  「不要說了,大舅知道有你在內,大舅比你足足多活了三十年,難道看不出來?大舅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還多,難道會輕易的被你瞞過嗎?瞞過也是一時的,後來就曉得了,你把她拉出去,又裝肚子痛,又抱住茵如不放,都是你們計畫好了的!對不對?——咦!怎麼呢?大舅又沒有罵你,哭什麼呢?哪一個人不做錯事?知道自己錯,能後悔,能改就是好的,怕只怕像你祖善哥那樣不以為自己做錯了事,或是知而不改,你知錯就好,只要你答應大舅以後不要和他混在一起就是了,好好的讀你的書,為阿姆爭一口氣。你知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裡?——不知道,我想你也不會知道的,嗯?——大舅也不曉得。張老大那種人不是好惹的,——什麼?不要難過了,大舅不怪你,現在只希望她安全,木已成舟,還有什麼辦法呢?馬一鳴那個人倒不是壞人,如果以後肯上進,美雲也不會太苦的,就怕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什麼?你只管說,好!大舅答應你,絕不和你阿姆提,也不對別人說,不過你要答應大舅,以後,不和祖善混在一起做這種缺德的事了,聽見沒有?一個人知過不再犯,還不失為是一個正人,記得大舅這句話!國一,我要把他帶到上海去的,我就是把最後一條褲子當掉,都要讓他讀大學的。這樣也好,我相信他到上海可以專心一意的用功,可憐的是美雲這樣好的一個小娘,唉!你出去吧,大舅要好好想想怎麼才能把她救出來。」

  「大舅。」

  「你走吧,不要再哭了,眼睛哭紅了,你阿姆一眼就看出來了,——什麼?大舅當然原諒你,不是說了嗎?你到底還是小孩子,如果你今年是二十八,大舅就不能這樣輕易把你放過了。」

  「大舅。」

  「嗯!當然,不對她講,我只是為你阿姆著想,不是庇護你,快走吧,大舅叫你進來的目的是看看你自己有沒有悔悟。既知錯了,我為什麼難為你,你把門帶上,我要好好的想一下。」

  他想了五天,還是沒有想出什麼辦法來救美雲,沒有人曉得她在哪裡。

  第六天夜裡,美雲回來了,一個人。

  那時外公、外婆已安寢,大姨和小阿嬸帶著祖善兄弟到對塘府家去挖花了,我和茵如坐在大舅房裡,大舅皺著眉,背著手踱他的方步,阿姆和舅母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講的無非是小阿嬸家的兩個媳婦如何不和睦,小阿嬸如何偏心,大房裡的阿嬸如何公道,如何體貼下人等瑣事,她們的目的也無非是讓大舅解懷。

  自那天爭執後,大姨帶著兩個兒子在房裡用餐,除了早晚到外公房裡去轉一下之外,任何人都不理會。祖善呢?一則怕國一對他不利,二則要顯點威風給大舅看,守著大姨寸步不離,有時在弄堂裡撞見大舅裝著沒有看見。大舅把氣悶在肚子裡,回房來向大舅母發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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