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於梨華 > 夢回青河 | 上頁 下頁 | |
二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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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緊,我在這裡習慣了,你去睡吧,明天一早就要動身。」 阿爸也不多說,摸了摸定基的額角,默站了一下,就走了。 他這種無情無義的樣子使我很氣,我馬上跟他下樓看他去哪裡。果然,他到舅母房裡略一小坐,就拉著翠姨回小阿嬸那邊去了,我氣鼓鼓的返身上樓,毫不考慮的向阿姆說: 「他到翠姨那裡去了。」 阿姆略帶吃驚地看著我紅漲的臉,然後忍不住微笑起來,向我說,聲音裡帶點蒼涼: 「你叫他到哪裡去呢?去睡吧,小孩子管什麼閒事,自尋苦惱,看看小梁蓋了沒有?蓋了就把毯子拿掉,他怕熱。睡去吧!」 睡到半夜,阿姆突然沖到外婆房裡來,把我們叫醒,我糊裡糊塗的,以為是定基死了,先哭了起來。阿姆也來不及叱我,只結結巴巴地對外婆說: 「我的的確確聽見的,軋隆隆一聲,好像幾十隻鐵箱滾下來一樣,我剛有點蒙著,不會聽錯的,姆媽,你無論如何要陪我到樓上走一趟,我才放下心來。」 外婆嘴裡嘰咕著,巍顫顫地站起來,點了蠟燭。我止了哭,也起了床,才看清楚阿姆的長髮披了一臉,嘴唇發白,抖抖索索的,和平時的鎮靜持重完全換了一個人。外婆見阿姆嚇得這樣,反而鎮定了,拿了蠟燭叫我跟著,到下人房裡把阿歪嫂叫醒,一起到閣樓去看。閣樓很矮,燭光下可以看見一層厚的積塵,灰塵下堆著幾件破舊的傢俱,一個箱子都沒有。 下樓時她們三人都不作聲,到定基房裡,等著阿姆上床。 外婆說:「你大概是連著一個多禮拜都沒有合眼,神志恍惚,耳朵裡轟轟響,所以以為聽著東西滾下來了,好好睡,不要胡思亂想了。」 阿姆靠在鐵床欄杆上,撲簌簌的掉下淚來,哽著聲音說:「姆媽,這是一個惡兆,我看定基……」 「不要胡說八道!」外婆截斷她的話,「平時說我迷信,現在自己倒信起這種沒有根基的話來了,什麼惡兆好兆的,他阿爸明天就帶他去寧波,保他過幾天就笑嘻嘻回來。他生的不是什麼絕症,快睡,快睡,明天還要起個早。」 「姆媽。」 「還有什麼事?」外婆有點火的樣子,我也覺得不耐煩,阿姆像是換了個人似的,這樣講不清楚。 「獻堂就在隔壁,要不是姐夫來找他去……」 「德貞,說的什麼混話?」就預備下樓了,到樓梯口加了一句,「你如果害怕,可以叫阿歪嫂在這裡陪你,或是把他阿爸叫來,你下樓來睡。你也不用對他太體恤,太體恤他就得寸進尺,我就看他不入眼。」 阿姆忙止了淚說,「不要緊,你們下去睡吧。」 第二天起來,已是一地陽光,房裡一個人都沒有,知道已很晚,只聽見外面走廊裡亂哄哄的。我跳下床來,一手抓了衣服,就往外跑。不知定基走了沒有,如果和阿姆說情,也許她肯讓我一起去,我可以走路到大吃頭的,趁機會看看寧波。回來時可以跟腳夫一起回來,總比在家死待著好。 一出房門就看見走廊裡站滿了人,除了家裡的人外,還有小阿嬸的兩個媳婦及孩子,還有她那個寶貝弟弟馬一鳴,桂菊也擠在角落裡,吊著頸子看熱鬧,許多人都爭著在說話,反而一句都聽不見。 「什麼事,祖善?」他在寧波讀書,進的是私立德民中學,和先生搞得很好,所以三天兩頭都在家裡,祖明和他吵嘴時說他待在家裡是為了看上了翠姨,我當然不相信,但也沒有閒空去研究他時常回家的原因。 他一看是我,且不說話,先把眼睛放肆地在我身上巡遊一轉,我穿的是紡綢短衫褲,剛剛沒有來得及穿衣服,給他一看,忙將手裡衣服穿上。 「唔,唔!」他像煞有介事地點點頭,「黃毛丫頭十八變,變得還不錯,還不錯!」 我打了他一下,掉頭就走,恨透他這種賊禿忒忒的樣子。 「好好,不是黃毛丫頭,是趙家大小姐,好了吧!趙小姐有何吩咐?」 「發生了什麼事,他們在說什麼,這樣起勁?」 「啊,你還不知道?趙小姐是春眠不覺曉,睡遲了!」 「見你的鬼,現在是夏天,要賣弄,肚子裡至少也要有點東西呀!到底是什麼事?你不說我問別人去。」 「小姐請留步,待在下的一一道來。」他拉住我的衣袖,故作神秘地對著我的耳朵說: 「聽說祖發——他是大嬸家的二兒子——是山裡遊擊隊的頭,前天帶了一批人打死了兩個駐在大吃頭的皇軍,所以日本矮子要捉他,今天天還沒有亮,就到隔壁大嫂家搜查了一次,還把祖定打傷了,現在前後大小門都有人站崗,不許出入。」 「什麼?祖發不是一直在南京的嗎?」 「笑話,他又沒有釘住在那裡。」 「我的意思他怎麼會做遊擊隊頭的呢?他那個笨頭笨腦的樣子。」 「就是笨頭笨腦的才會做這種傻事。像我,哼!本人和東洋人混得十分好呢!不信問馬浪蕩。」 「吹牛精!」我翹著上唇笑他,「和東洋人混得好怎麼不和他們走呢?這樣守著門算什麼,噯,守著門,那麼定基他們走了沒有?」 「怎麼走?從屋頂飛出來嗎?」 我大嚇了一跳,「那怎麼辦?他有傷寒,阿爸說要馬上進醫院的。」 「那有什麼辦法,只好等死。」他惡毒他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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