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於梨華 > 夢回青河 | 上頁 下頁
二〇


  §十

  我和定基讀到初三下學期時,鎮海流行惡性瘧疾,我先染上了,連日連夜發高熱,躺在宿舍裡哼哼唧唧的。校醫來看了幾次,吃了奎寧丸,都壓不下去。學校叫定基寫信通知家裡,阿姆接信立即差阿炳來接我回王新塘。為了安全起見,要定基也回家避一避。

  大頭死心眼,一意要在畢業考爭第一,當然不肯,就留在學校。我回去後,家裡差人到寧波買最近到的奎寧針,就連打了數針,同時吃藥,將養一星期左右,燒就全退了。正預備回學校,卻接到定基班上級任導師的通知說定基病重,快差人去接回來。阿姆曉得定基體質不如我,連夜差阿炳雇了搖籃,把他當夜抬回家來。

  他發了很高很高的燒,連阿姆都不認得了,嘴裡不停的講囈語,或是連篇的背國文,眼珠子都燒直了,嘴唇皮燒得發黑,並且開裂了,比我的厲害了好幾倍。別人看了都怕。幸好阿姆還鎮定,立時請了鄧醫生來給他打了兩針,他才安靜下來。可是第二天他的燒還是不退,往常我和他生同樣的病,他總要比我生得凶一些,好得慢一些。所以阿姆見他不退燒倒也不急,又給他打了兩針。到第三第四天,他的情形一點沒有好轉,人更糊塗了,嘴裡不停的說,全身也開始抽搐起來,好像被毒蛇咬過似的。

  鄧醫生雖然是西醫,可是醫道並不高明,他對阿姆說,看樣子定基的病症轉了,但一時看不出轉的是什麼症,最好請別的醫生看看。外婆、大姨在一邊催著阿姆找一個中醫來看看。吃兩帖藥就會好的,阿姆本來對中醫也不十分反對,但後來受了阿爸的影響,漸漸不信起來。我們有毛病總是看西醫的,現在阿爸不在,西醫又看不好,被外婆她們一勸,就去把吳郎中找來,給定基看了脈和舌,在身上各處按了按。他說沒有什麼大毛病,只是積了食及受了暑散不出來,開了兩劑清胃散熱的藥。定基吃了一天中藥,果然燒就退了不少,神智也清了,阿姆和他說話他也有了反應,大家才放了心。阿姆忙寫信給阿爸說定基病將好,不必回來了。

  誰知過了兩天,病又發了。除了發高燒之外,還有便秘,嘴裡吐出來的氣有股怪臭。這一下阿姆急起來,衣不解帶的守著他,找吳郎中,找不到,鄧醫生因為中途阿姆請了中醫,怪他把病治壞了,根本推手不來了,大姨怕阿姆怪她,也不敢出主意,定基發了三天燒也沒有吃一帖藥。到第四天阿姆差阿炳到鎮海去打了個電報,催阿爸立刻回來。

  三天后阿爸回來了,定基身上只剩下一層皮和一副骨頭了。

  阿爸見他三分像鬼的樣子,著實唬了一大跳。但他畢竟還算鎮定,先問了阿姆關於他近日的病情,聽說他便秘了好幾天,連忙褪了他的內褲看他腹部,一看,跌足道:「那個姓吳的王八蛋,他做的是什麼醫生,這明明是傷寒嘛,你們來看!」

  我們過去一看,見定基肚子上有一大批隱隱的疹子似的東西。我當然不懂這就是傷寒的症狀,但大姨見到之後,連話也來不及說,就拉著祖明走了。

  「德良嫂,」阿爸轉頭對舅母說:「煩勞你去對阿炳說一聲,叫他去雇好一頂搖籃,明天清早來,我要送定基到寧波大同醫院去,希望還來得及。」

  舅母本來有意要把茵如帶走,又怕太顯眼,不好意思,現在見說,正好走開,就對茵如使眼色,叫她跟著。茵如實心人不懂,又不知道傷寒的厲害,站著不動,倒是阿姆看見舅母擠眉弄眼的樣子,對我說:

  「你們一起出去玩,病房裡空氣不好。」

  又從翠姨手裡接過小梁叫我把他領出來,我們出去後,正好外婆一拐一拐的過來,見我,忙說,「定玉,正好,快去對你阿姆說,看吳郎中的事不要向你阿爸提起,免得萬一定基有什麼事,他又來怪別人,快去,快去,你阿姆是個直腸子,肚子裡留不住事的。」

  我忙把小梁交茵如管了,自己回到房裡,阿姆已在向阿爸敘述吳郎中的事了,果然,阿爸臉上變了色,提高了聲音說:

  「你怎麼頭腦這樣不清楚,跟你講過多少次這種江湖郎中不能信,會把病人治死,你怎麼還要聽信別人的話,德福的事不是擺在前面嗎?將來定基有什麼事不要怪我回來晚了,只怪你自己沒有頭腦!」

  阿姆開口想說什麼,阿爸已起身走了,順手拉了一把翠姨,翠姨也隨腳跟他走了。阿姆呆坐在定基床邊,也不流淚,也不眨眼,就是定定的看著他,定基仰面睡著,張著嘴,胸口一起一伏的,我站在阿姆身後,都可以覺得他嘴裡出來的那股臭氣。他平時生得就不好看,頭大身瘦,上唇翻起,眼珠大而凸,且不靈活,現在病瘦了,身上沒有肉,睡在床上,薄薄的一層,頭顯得更大,看了實在有點使人害怕,阿姆呆坐了一會,伸著手輕輕摸摸他的手臂胸口,肚子,腿,摸一回,歎一回,摸到他瘦嶙嶙的小腿時,就無聲地哭了起來。這是定基病後她第一次流淚,不止是痛惜他,而且後悔自己找中醫的事,我想。

  我輕觸了一下她的肩說,「阿姆,下去吃飯了。」

  我上次生病,怕小阿嬸家嫌煩,就住在大姨家的樓上大房間,現在是定基的病房,樓下是外婆舅母的臥室。

  她頭也不回,只搖了一下。

  「阿姆,不要難過了,哥哥進了醫院就會好的。」我平時總叫他名字。對他特別愛惜,欽佩時才叫他哥哥的。

  阿姆回頭看我一下,臉上的表情很奇怪。

  「你先去吃,我就來。」

  我看她聲調還和婉,就說:「阿姆,我要你一起去。」

  「不要糾纏,我哪裡吃得下。你吃了飯叫阿歪嫂把下午燉的薄粥端上來,給他吃吃看。可憐的寶貝,平時身體不好,生病再不吃,怎麼禁得起呵!」說著又眼淚汪汪的了。「跟阿歪嫂說,叫她理一個小網籃,帶幾套替換的布衫褲,我自己無心思替他理了。去吃飯吧,好好看著點小梁。」

  我正預備走,她問:「你阿爸呢?」

  我相信阿爸到小阿嬸家那邊去了,一定在翠姨房裡,卻不敢說。

  「我不知道,要不要我去叫他?」

  阿姆嘴角牽動一下,搖搖頭,揮手叫我走。

  我心裡酸澀澀的,也吃不下飯,阿爸的胃口倒還好,又喝了點酒,陪外公聊了一會,就上樓了,我把小梁交給阿歪嫂,也上了樓,正聽阿爸說:

  「讓我在這裡睡,你下樓好好睡一夜,臉色這樣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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