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於梨華 > 夢回青河 | 上頁 下頁 | |
二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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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呸的一下吐了他一臉口水,「你咒他,他做了鬼第一個就來捉你。」說著就一口氣跑到樓上,家人都在,定基衣服都穿好了,硬邦邦的,睡在床上,阿爸坐在床沿,兩手攤放在膝上,緊緊鎖住他那對濃眉,右額上那根青筋顯明的,一跳一跳的。阿姆坐在她原來的位子上,淚一批一批的流著。 「阿姆,定基去不去寧波呢?」 「他去不去關你什麼事,嘩啦嘩啦的叫什麼?」自從翠姨進門之後,阿爸一受阿姆的氣就在我們子女頭上發作。 「你下去把頭梳好,到小阿嬸家去,對小阿嬸說阿姆想請她那個親戚,姓鐘的,過來給定基看看脈,聽說他懂點醫道。」阿姆說,那聲音很奇怪,不像是聲音,而是從空心的竹筒裡傳出來的一種又僵又冷,沒有人性的音調。 「德貞!」阿爸瞪著眼說,「你明明曉得這是沒有用的,何必呢?前次要不是姓吳的庸醫耽誤了事,他早已好了!」 「找個人看脈有什麼壞處?總比坐著看他死好呀!」阿姆也提高嗓子說,「你既然不願意也沒有膽子到門口去和日本人交涉,還有什麼好說的?」 「辦交涉?這些畜生可以辦交涉,今天也不會在這裡囉!講到有膽子,你有膽子,自己去和他們說好了。」 「兒子是我一個人的?」 「他既不是你一個人的為什麼你前次自作主張找個中醫來看呢?你為什麼不先問問我?」 「問你,哼!不要迫我說出難聽的話來了吧!」 定基突然哼了一聲,又動了一下,睜開眼來,視而不見的看了我們一下,又閉上了。 「急有什麼用,吵有什麼用呢?」阿爸較和緩一點說,「定玉,你叫阿歪嫂去打點井水,放在一個水袋裡拿來。你看他燒得不成樣子了。我們現在沒有別的辦法,只好等過今天。如果他們找到了祖發,會馬上解崗的,我們可以連夜把他送去,也不會太晚的,只要他熱度不加就沒有問題,你去躺一下,我在此陪著,你去拿水袋,定玉,發什麼呆?順便去打聽一下有消息沒有!」 阿姆沒有反應。 「你下去吧,這樣守著他更著急。」 阿姆還是不理他,我就識相地下樓了。 日本人在王宅門口守了足足三天三夜,第四天早晨祖發被捉到,槍斃,門口才撤崗。 阿姆就在定基床前坐了三天三夜,水米不沾,任憑別人怎麼勸她,她都寸步不離床,守著定基,阿爸認為阿姆這樣做是故意迫他出去和日本人辦交涉,故意使他難堪,故意做給他看的,所以氣得話也不和阿姆說,但又不得不來病房探視定基,於是進進出出的繃著臉,使得本來就很沉悶緊張的空氣更加不愉快,而我對阿爸的惡感又加深了一層。 撤崗的消息傳來,外婆急忙的上樓來告知阿姆,並叫阿歪嫂送了點米粥小菜上來,半喂半迫著阿姆吃了,阿姆也實在支持不下來,喝了一小碗之後,就由人扶著在定基床邊的沙發上睡了下來。 §十一 連夜,阿爸差阿炳到鎮上去雇了兩乘搖籃,送定基去寧波,搖籃抬到大吃頭,腳夫停下來歇腳,阿炳下來看定基,定基已斷了氣,不知是何時死的,死時還未滿十六歲。 *** 我是被哭鬧聲驚醒的,平時我睡覺很沉,任憑小梁怎麼用毛筆在我臉上畫花臉,或對著我耳朵大叫,我翻了一個身睡我的覺。但是這個哭聲很突然,好像是一匹布,在我耳朵邊,被人從頭到尾撕裂所發出的一種紮耳鑽心的沙啞的嘶叫,我一下子從床上跳下來,本能的往樓上跑,那個病房裡黑壓壓的站滿了人,我沖過人群,來到床前,別的都沒有看見,只見阿姆像癲狂了似的,把頭像雨點似的捶打著床沿,震得鐵床架上掛帳子的環子打抖不已,那個叫人心碎,叫人害怕,叫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就是從她喉嚨裡發出來的。 她不是在哭,而是在號叫,在哀求,在申訴,在向上蒼抗議責問!什麼人都止她不住,阿爸站在她身後想把她拉起來,但是每次他的手指觸及她的肩膀,不知阿姆哪裡來的力氣,就把他的手一甩,阿爸就倒退了兩三步。從我出生以來,還未曾見過阿姆這樣完完全全失去自製的樣子。 定基被放在床上,閉著眼,看不見阿姆慘號的神情,也不必看別的長輩淚汪汪的樣子了。他的表情好像比病時還平靜一點,只是嘴沒有閉攏,像是有話還沒有來得及說就去世了似的,如果曉得他會在半路上斷氣,阿姆是死都不會讓他去的,那樣,至少在他死時,阿姆在床邊,定基在臨死時,必有很多話對阿姆說的,阿姆疼了他十六年,他竟無聲無息的告別了,我看看他,又看看阿姆,止不住眼淚大串大串地往下流,一大半是可憐阿姆,一小半是哀傷定基的死,他死了就沒有知覺了,阿姆以後的日子怎麼過呢? 「定玉,哭什麼,傻小娘,去,過去叫阿姆不要難過了,人死都死了,她這樣亂撞亂跳有什麼用?」不知何時舅母走到我身後,彎了腰對我說。她平時也很疼大頭的,因為他書讀得好,人又比國一斯文。 我挨到阿姆身邊,怯怯地碰了一下阿姆說: 「阿姆,不要難過了,哥哥已經死……」 她突然直起身子,圓著兩個眼珠子對我看著,好像一點不認得我似的,房裡突然靜下來,好像大家都停了呼吸似的。我有點害怕,就往後縮了一步,忽然,她眼珠轉動了,同時上前一步,揪住我,非常平靜,非常冷酷地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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