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於梨華 > 夢回青河 | 上頁 下頁
一九


  張教官、王淑如先生都還在,這給我們一個大安慰。關矮子生得雖沒有樣子,辦事能力卻很強,把校風整頓了一番,球員的特權沒有了,把它移交給情願替鬼子漢奸做事的學生,公民課取消了,空出來的時間多數是找地方上幾個大漢奸來演講,恭維大皇軍的好處,敘述中日親善的重要性。課程中加了日文,由一個留日的文學界裡已很有成就的一個文人來教。國文的課本重新選擇過,多半是一些歌頌日本人的文選,千篇一律,上得十分倒胃口;幸好王先生給我們出的題目還是和從前一樣,十分挑逗文思的,如「我的童年」「夢」「秋天的落葉」「家人歸來」等題目,給我們很多發揮想像力的機會,而使我們暫時忘卻不愉快的現實。

  王先生年齡比我們大得多,但是她的心好像與我們的很相近,有時我們去她寢室交作文,她和我們隨便聊幾句,都是直鑽我們心坎的。她人生得不甚秀美,可是態度很嫻雅大方,對我們有一股天然的親切,好像我們是屬於她的。我們有什麼心煩的事去找她,她不見得都能為我們解決;但她能寬慰鼓勵我們,減輕事態的嚴重性。我在鎮中的頭兩年生活還過得很有意思,多半是因為曉得王先生在我身邊之故。到我三年級時,她被解聘了,我的生活就過得很沒有意思。我到很久之後才曉得她被解聘的原因。

  她有一個未婚夫在寧波一個私立中學教國文,兩人感情一直很好,預備一有了錢就結婚的。後來鎮海寧波相繼淪陷,她的未婚夫投筆從戎去遊擊隊了,他們的婚事就耽擱下來。這件事不知怎麼一來給關矮子曉得了,他對王先生是覬覦很久的,這一下就要以揭示她未婚夫的行蹤為要脅,迫她與他結婚。王先生暗裡把消息傳給了她未婚夫。所以有一天晚上,關介民睡到半夜遭到遊擊隊的襲擊,勒令他寫悔過書,發誓再不糾纏王淑如,否則他們就會來取他的腦袋。關矮子並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但卻在第三學年開學時把王先生解聘了。

  王先生的解聘對我們是一個很大的打擊。我初三那年的學校生活過得十分消極,主要的當然是因為家裡發生了不幸,但一部分原因還是為了王先生和張教官相繼離校之故。

  張先生是和王先生同一年被解聘的,張的解聘是因為他煽動學生做抗日運動,其實這是很誇張的,自鎮海淪陷之後,他的生活過得安分守己而近於消極。有時氣悶不過,就約了學生到他家裡去聊天,一起唱唱「大刀響」等歌消氣而已。不過矮子一直看他不入眼,終於借了一個「他是抗日分子」為名把他除掉了。他走前,約了幾個平時和他親近的學生到他家裡去,那時國一已到寧波讀高中了,特地趕下來參加。他個別的向我們說了一些話,他對國一說的話特別懇切,因為國一向來是他最寵的一個學生。我現在尚記得他那席話以及他說時那種懇切的表情。

  「國一,我一向沒有把你當一個學生看待,你是知道的。並不是單單因為你的球打得比別人好,而是我覺得你骨子裡有點義氣有點志氣,而又肯上進。如果在適當的環境裡,這些氣質可以培植起來,是很值得寶貴的。你平時說話舉動,雖然魯莽點,但並不妄動,我覺得你不應該在這裡待下去,應該跑到自由區找一個好一點學校讀書才好。一個人求學問,不但要求,而且要問;白天你向先生求,向書本求,晚上一個人靜下來你就要向自己問,問問自己,這先生的話是否正確,這本書裡的東西是否是對的。如果你覺得它們都不是,你就要想辦法改良,不能糊裡糊塗的不問不追究就過去了。如果你想混一張文憑將來幫你父親開爿南貨店過日子,那當然沒有關係。在這裡讀或在別處讀都沒有什麼分別,但是你的志向不是到此為止,那麼你的求學態度就要嚴肅一點,此地和寧波都不是你該待留的地方,這種青白不分烏煙瘴氣的地方最會克服年輕人的朝氣與他們的理想,尤其是你,你並不是意志最堅決而毅力特別強的,你缺少一種冒險的,不顧一切的精神,所以我要在走前特別對你說,你最好能早點離開這裡,到後方找一個好一點的學校讀書。」

  「如果你覺得這個地方這樣壞,你為什麼早沒有走呢?」國一說。

  「趙校長走的時候,曾經囑咐過我,要我留下來儘量阻止那批人不要太腐化了學生。可惜這一年我做不出什麼事,大權都在他們手裡,我一點辦法都沒有。所以我只好走,到哪裡去?我自己也不曉得,不過我相信我去的地方會比這裡有意義得多。」

  張師母露著一隻光滑白嫩的奶在衣襟外,抱著孩子出來,一面把他交給張先生,一面把那只奶塞進衣服裡去說:

  「還不是到山裡去過半凍半餓的日子!什麼有意義的生活?它可以換多少斤米?你們可不要跟他學,他什麼都沒有,只剩下一堆不能換錢的骨氣,學了他的樣將來也養不活老婆。」她嘴裡雖這樣說,眼睛裡卻是洋著一片對她丈夫的愛意,可惜國一的一雙眼睛被那只豐滿顫動的奶吸住了,沒有看到她對張先生那種死心塌地的表情。當然更沒有看見我緋紅的臉。

  從張先生家出來,我和國一都沉默著。他是不是在回味張先生的話,我不知道。我則是在生他的氣,覺得他的注意力不夠集中。

  「說得倒容易,好像一個人可以拍拍屁股就離開家似的,」快到女生宿舍時,他說。「你說是不是?張先生就會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

  「他還不是為你好。」

  「為我好我曉得,可是他也應當替我想想。我現在怎麼離得開家?阿婆第一個就活不了。」

  「你又不是一去不回來。」

  「咦,奇怪,你的意思好像我應該離開這裡。怎麼,你就捨得?」

  我在暗裡紅了臉,「當然我希望能和你一起去。」

  他又沉默了,過一響他說,「那當然好,不過家裡不會肯的。你想吧,我們……」

  「定基當然也去,也許還有茵如,大家一起去。」我忽然興奮起來,這樣多麼好玩,不要受家人的約束,自己去闖天地,比在學校裡讀死書一定有刺激性得多。

  「你又來了,動不動就是大場面,拉出許多人,你以為家裡會肯嗎?我其實也好動得很,但是我們現在年紀太輕,家裡不會放我們出去的,也許過兩年,待我們高中畢業了,我們可以一起跑出去念大學,你說那樣是不是更好?」

  我覺得他的話也有道理,就點點頭,和他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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