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於梨華 > 夢回青河 | 上頁 下頁
一〇


  「還說什麼?」

  「你答應我以後不欺侮美雲,我才告訴你。」

  這時如果他要我吃地上的泥漿,我也會幹的,「好,好,我答應你。」

  「爹爹還說恐怕姑丈外面有人。」

  「什麼人?」我一時摸不清頭腦。

  「笨小娘!當然是女人,還有什麼人!」

  「女人?做什麼?」我開始有點懂了,但是還想迫他說出來,希望他說出來不是我想像中的那樣可怕。

  「做什麼?」他氣衝衝的,「做小老婆!難道還當飯吃不成?像橋頭賀老頭子那個女人一樣,懂了沒有?」

  我當然懂了,但是我一時說不出話來,疑團證明了,反而沒有像在猜想時那麼可怕,就是心裡慌亂得厲害。慌亂中有一個感覺很清楚,那就是覺得阿爸不應該的,但一時又恨他不起來,從小,我和阿爸是比較接近的,他對我也比阿姆對我慈愛得多,這並不是說阿姆不愛我,而是因為我當時覺不出她的愛來。她對我們子女,老是正顏厲色的,從來對我們沒有親昵的表情與舉動,這使我們,尤其是我,神經過敏地覺得她並不喜歡我們。

  到後來我們長大了,而我自己也為人母了,才知道她對我們的愛實在勝過于阿爸的,但當時對她這種深一層的、含蓄一點的愛當然不能懂,因為不懂而對她較害怕,因此而較接近阿爸。何況他的一切極易博得我和定基的好感。他好像很少有靜止的時候,不是在大聲說話就是在放懷的笑,或是在哼洋文歌,或是尖聲吹著口哨,或是在吃東西,或是在罵人。總之他是一個很活動而充滿新奇的人物,和他在一起,使人有生氣而不受拘束。

  我們小時,他每次從上海回來,總是帶各色各樣的玩具,然後爬在地上和我們一起玩,一起拼湊六面畫,玩到得意時將我一把抱起,頂在頭上繞著客廳的圓桌跳舞,阿姆從來不參加我們的遊戲,但看見我們高興,臉上就帶著開心的光彩。阿爸在家,她總是自己下廚做菜,好菜統統放在阿爸面前,見阿爸吃得很盡興她就眉飛色舞,對我們都和善得多。

  那種幸福的日子過了很久,直到小弟出世,阿姆身體變壞了,阿爸勸她雇一個奶娘把孩子留在鄉下,要她帶著我和定基到上海去住,阿姆總是不肯,不知為什麼,阿爸就開始不高興,回家次數就慢慢少起來。在家住時人也斯文得多,不過對我們還是像從前一樣,把我攬在懷裡擰我臉摸我頭髮問長問短的,給定基帶了好多書,要定基讀給他聽。

  近一兩年來阿爸和阿姆開始常常爭吵,每吵一次,我的心總是向著阿爸,覺得阿姆對他太凶。有一次,爭吵之後,阿爸照例回上海,阿姆流起淚來,我才有點同情阿姆,因為她不像大姨,動不動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哭給人家看,如果她掉眼淚,那她必定是很傷心了。阿爸惹她傷心當然不應該。後來幾次爭吵阿爸提著皮箱就走,阿姆也不哭了,但是她的樣子比哭還難看,遇到有鄰居問她阿爸行蹤,她還要打著笑臉對他們說阿爸事忙不得不回上海。等鄰居走了,她一個人呆坐著一動也不動,像是死了似的。見她那種樣子,我更心痛,恨不得能像劍俠小說裡面的俠客一樣用手一招,把阿爸招回來,向阿姆說好話,像從前一樣裝小花臉,引阿姆發笑,阿姆一笑天大的事都會過去的。

  現在聽了國一的話,才知道事情並沒有如此簡單,並不是阿姆不想去上海,也不是阿爸在上海玩跑馬廳,而是……

  「阿姆知不知道,國一?」

  「我想不知道吧。」

  我心裡好亂,要不要向阿姆說呢?說了阿姆會做出什麼事來呢?實在又有點替阿爸擔心,阿姆的脾氣來時,是十分可怕的,不過不說給阿姆聽呢,又覺得不應該欺瞞她的。

  「你要不要對小姑說?」

  「我還不知道,你說呢?」我這時真是沒有一點主意。

  「你對她說時,千萬不要說是我說的,我怕小姑。」

  「那我就說是大舅說的好了。」

  「不行,不行,爹爹曉得了,先要把我打死。」

  「咦,那我怎麼辦,總要有一個人說的,不然我怎麼知道的?」

  「你就說你聽來的就是啦。」

  我正在心裡希望那已成事實的事不是真的,所以頂了他一句,「也許是你一個人造出來的謠言,不然你為什麼那樣怕事,要不然就是大舅編的,他總是不喜歡阿爸。」

  「哼,爹爹從來不說謊的,不信你自己問他去。」他馬上不高興他說:「姑丈老是向爹爹來借錢,爹爹問他有什麼用場,他先是不肯說,後來爹爹說如果你不講我就不借給你了,姑丈才講實話。」

  那麼,事情是鐵定有的了。聽國一講話的神情,大有高高在上的樣子,想必是大舅無意中露出來的神氣。大舅一定覺得很得意,像阿爸那樣,留過學,做大學教授的人,還要到他小學徒手裡去借錢,怪不得他近年來說話,處處流露出看不起阿爸的神情來,我不免有點怨恨大舅了。

  「大舅不應該借錢給阿爸,阿爸如果沒有錢也不會在外面有女人的。」

  「你這人真是不講理,姑丈在外面做了壞事,你不去向小姑報告,還一心一意的在替他說話,還要怪到爹爹頭上來,真是少見!」

  「那麼你的意思是要我和阿姆講,是不是?」

  「我沒有要你去說,你不要把我拉在裡面,省得將來阿姑曉得了怪我多嘴,姑丈曉得了也恨我。」他把擦髒了的手絹放在溪水裡沖洗乾淨了,絞幹,捏在手裡站了起來,「你自己決定最好,這是你們家裡的事。」

  我彷彷徨徨地站了起來,身上的衣服都是半濕的,就覺得冷。國一在這樣緊要的關頭,也不肯給我出主意,又使我心裡寒寒的。

  「回去算了,我冷得要死。」

  他跑過來,挨著我走,還拉我的手說:「我來替你暖暖,我身上很熱。」

  我也沒有拒絕,由他拉著手,但是一直到家,我的手心還是冷冰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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