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於梨華 > 夢回青河 | 上頁 下頁 | |
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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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好景不常,姨夫原來有肺病底子的,和大姨結婚後感情太好,以致沒有注意到休息調養。美香、美英嫁出去時,因為要大排場,又操勞過度,於是病又發了,在床上躺了好幾年,終於保不住,與世長別了。留下一大批家產,一個前妻遺下的女兒美雲,一個年輕俏麗的寡婦及和她生的兩個兒子。 姨夫剛死時,大姨幾次三番想尋短見,都恰好被人及時發覺,沒有死成。後來日子一久,傷痛也淡下去了,而且王家大廈裡也實在少不了她做麻將搭子,她只好又鼓起勇氣來活下去。同時,她也的確捨不得她的兒子們及虐待美雲的機會。——大姨夫在世時,十分鍾愛他的小女兒,以致引起大姨的妒恨,姨夫臨死時還特地交一筆錢在美英手裡,等美雲滿二十歲時給她,這事給大姨知道了,她更恨毒美雲,因此大姨夫一死,大姨對美雲的態度大變,待她連婢女都不如。——慢慢的,她又恢復了以往的生活;打牌、睡懶覺、抽煙、聊天、打牌、打牌、打牌。哦,還有打罵美雲,縱慣祖善兄弟。 說起祖善兄弟連我都搖頭。 我承認自己是十分頑皮刁利的,但比起他們來好像是小溪比大海一樣,簡直相差得太遠了。祖善比我大兩歲,現在還在讀四年級,比我低兩班,他的降班倒並不是因為他太笨,而是因為他太聰明、太刁刻、品行太壞了。 在幾個表兄弟姊妹中,祖善生得最好看;一個雪白的長方臉,一雙黑沉沉的大雙眼皮的眼睛、一對薄薄的淡紅色嘴唇,一頭烏溜溜,燙得彎曲曲的黑髮,穿起女人的衣服來像一個美麗的女人,穿起男人的衣服還是像一個妖嬈的女人,有時我們故意叫他祖善表姊,他得意十分。祖善底下本來還有一對雙胞胎,生下來就死了。再底下就是祖明,現在八歲,比我小四歲,可是從來不肯叫我表姐的,他極瘦,而且腿在胎裡就成了殘疾,走起路來一瘸一瘸的,大家因此都溺愛他一些,尤其是大姨,在我的記憶中,她從不曾打過他一下。祖明不但身體弱,脾氣也十因乖僻,什麼事不如意,就拿美雲來出氣。 講起美雲,我真愛她十分,也恨她十分。每次她和國一在一起我就在心裡討厭她,但多半的時候我是喜歡她又憐惜她的。我們十來個表兄弟姊妹在一起玩時,她總是被冷落在一旁,不許參加的。因為大姨自姨夫死後,從來不把她當個人看待。我們表面上是孩子,暗底下比大人還勢利,當然也不肯把她當表姊看待,然而,每次當我們玩得高興,我一轉頭,看見她瘦怯怯地站在角落裡,睜著眼,張著嘴,看著我們玩的那副神情,我就覺得我們這一群人,除了國一之外,對她都太殘酷了。 她雖然才十五歲,已長得像個少女了,阿姆說再過幾年她會出落得更好看的。不但我們表姊妹淘裡,就是在整個王新塘,都沒有一個能及上她的。我嘴裡不認輸,心裡早已承認自己是無論如何都比不上她的。我天生一個矮篤篤的身體,阿姆又常說我縮頭縮腦,沒有樣子,不像美雲,生成一副細挑身材、水蛇腰,即使穿了一件沒有腰身的長衫,也是天然的有風采。同時她已經有很顯著的胸部和臀;我則是前後平平,像一塊刨平了的木板。 她的臉——呵,可憐的臉,那上面時常有傷痕的。 大姨打牌輸了錢喜歡用指甲摳她臉上的肉,祖明發起怪脾氣來,拳頭總是落在她臉上的——但是傷痕掩藏不了她那雙亮晶晶黑幽幽,傷心起來用一排長睫毛掩住淚影的大眼睛,和一雙細黑的眉毛。她的臉,大姨夫在世時,是飽滿的鵝蛋形,現在人瘦了,兩頰上沒有什麼肉,有點陷下去,襯出她蒼白的顴骨來,把臉形變長了;不過下巴還是圓的,托著小小的、老是閉著的嘴巴。 她現在很少笑,阿姆說她笑起來會把人家心都勾出來的。她頰上近左眼有顆深咖啡色的痣,初看覺得很礙眼,看慣了,就覺得假如沒有這顆痣,她就絕對不會這樣引人注意,這樣好看的。有一次祖明的怪脾氣來了,要燒她的痣,祖善不是東西,真的點了洋火去燒,幸好給國一撞見,阻止了他們的惡作劇,不然,美雲的長睫毛早就燒得一根不剩了。 大姨一下轎就「可憐哪,德福啊……」地放聲號叫起來,一直哭進中堂,我先是愣住了,但馬上領悟過來;大姨為人最假,這幾聲哭必是哭給外婆聽的,表示她的傷心。平時她在阿姆面前總是說小舅是個敗家精,將來總有一天家裡的財產要給他敗光,那時候外公外婆大概就要去靠她了等等閒話。現在小舅死了,她不是正可以松一口氣嗎?為什麼反而這樣傷心呢?可見是她的假情假義,是一種手段而已!阿姆在這一點上就比她真實得多,她對小舅的死並不傷心,所以她也不大聲號哭,只為了外婆的傷心而流了淚。 大姨號叫了幾聲,大舅母就出去勸阻,然後桂菊絞了熱毛巾給她,她就出了中堂。我上去叫了她一聲,就拉著美雲跑到後庭去了。後庭是在一排臥室及廚房之間的一個小院子,一直是我們的遊戲場。 「茵如小娘〔注:小娘即北方話妞兒的意思〕你在哪裡,趕快出來。」我一到後庭就大叫。 大舅母從廚房裡出來,笑著說:「定玉,你這個脾氣什麼時候才改,總是嘩啦嘩啦的叫。」 「茵如呢,大舅母?」 「她在廚房間幫齊嫂揀豆芽,馬上就要好了,你們先在這裡玩一下。」 比起大姨來,我喜歡大舅母多了,她和阿姆年齡差不多,卻比阿姆慈和得多,對我們說話很耐心,而且臉上總帶笑的。 「國一哥還沒有回來嗎,舅母?」我看她不願給我進廚房,只好自己識相,換題目。 「這兩天正在大考,回不來。今早派阿炳去接他了,大概過一會就可以到。看見你大舅沒有?」 「沒有啊,他到哪裡去了呢?」 「他一早就出去接頭給師父們吃的素齋事去了,也快回了吧!你們自己玩,我去客堂陪陪大家。美雲,你二媽〔指大姨〕咳嗽好一點沒有?咦,這又是什麼人作的孽呢?」她拿起美雲的手臂說,那上面有一塊杯口大的烏青。 「那是……那是我自己不好,昨天送祖明上學絆了一跤摔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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