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於梨華 > 夢回青河 | 上頁 下頁


  「乖乖的,聽阿姆的話,小舅母會記得你們的。」說完頸子僵了好一會,才把眼淚忍住,歪扭著嘴向大家笑笑,就隨著臉色鐵青的媒婆走了。

  她走時大舅和外婆都沒有出來,丫鬟桂菊說他們都在睡覺呢!她走後,小舅足足發了兩天呆,不吃不喝,不說不笑,也不抽鴉片,就整日袖著手從客堂到臥室,從臥室到客堂來回走著,似在找尋什麼東西,又似在默數自己的腳步。第三天,外婆硬把他拖到他的臥室裡,按他在榻上躺下,把煙槍塞在他手裡,他嗅到煙香,又機械地點起煙燈抽了起來,於是生活又恢復了正常。

  年前大舅從上海回來,看小舅實在墮落得不象樣子,就勸誡了他幾句,外婆幾乎把命都氣掉了,當著我們小輩們面前,罵他是畜生,擺著父母還沒有斷氣,居然敢擅自做起弟弟的規矩來了,他心目中可還有大人沒有?大舅像往常一樣,也沒有回嘴,悶悶的住兩天就回上海店裡去了。他走不久,小舅的病復發,阿爸恰好在家休假,就去探了一次病,回來時對阿姆說即使外婆能到九靈島去辦到仙丹妙藥都救不了小舅的命。果然不錯,昨天外公家長工阿炳來說;小舅已去世,預備今天念經,明天出喪,叫我們來。

  他一共才二十四歲,真可惜!

  §二

  「定玉,勾著背,縮著頭,又在做白日夢了,是不是?女孩子家立無立相、坐無坐相,算什麼的?」阿姆猛然喝了我一聲,頓時把我從沉思中提出來,我連忙把背挺直了,伸出頸子來左右觀望著。「外公在問你話呢!」她加了一句。

  我急忙把臉轉向外公,表示我一直在聽著他的話。外公像往常一樣,坐在那張鋪了豹皮的紅木椅上,面對著那張堆滿了紙張、古書、小茶壺、煙絲袋、老花眼鏡等什物的正方形紅木桌,多半時候他總是戴著眼鏡在看書什麼的。現在他正對著我望,白花鬍子上染了一層薄薄的笑意。

  「書考完啦,定玉?」

  「考完了,外公。」

  「考得怎麼樣?」

  「現在還不曉得,分數還沒有發下來。」

  「哼!」定基在一旁鼻孔裡冒出一股氣來。

  「哼什麼?」我向他挑戰。

  「考得好壞自己難道沒有數目的嗎?」他說,眼睛卻看著外公,想得他的讚賞。

  我就最恨他在長輩前賣弄時那副臭樣子。他的外號叫大頭,因為他的頭特別大,因此大頭裡亂七八糟的東西自然也裝得比別人多。在許多表兄弟姊妹中他的書也讀得最好,因此阿姆及親戚們對他也偏心一點。當然,他是男孩子也是得人歡心的大原因。因為大家都寵了他點,他就變得很神氣,一有機會,就要顯下身手,尤其在我面前,更裝出一副他是相公、我是書僮的樣子,我的脾氣也是出名的強,就是不服他。

  「我就是沒有數目,管你什麼事?」我仰著臉對著他的大頭顱說。

  「蠢豬!」他壓著聲音說。

  「大頭黃魚!」我揚著聲音說。

  阿姆瞪了我一眼,「你們倒是有點規矩沒有?當著外公面前這樣亂鬧算什麼?給我站在一邊去不許說話!」

  她每次罵我們兩人時眼睛只朝我一個人看,我正想指出來,外婆的丫鬟桂菊跑進來了:

  「大小姐她們來了。」

  我也來不及說,就順腳跟著桂菊出了大廳。

  大姨比阿姆大十來歲的樣子,兩人站在一起她顯得老氣多了,加上她梳了髻、纏過腳的,人又生得小巧玲瓏,比起燙髮常穿高跟鞋、身體很健康豐腴的阿姆來幾乎是兩個時代的人。但大姨那種古色古香的派頭,自有一種美,我時常愛端詳她,覺得她有一種特別吸引人的味道。有一次大舅母在暗地裡批評她和阿姆,我正好聽見。

  她說:「大姑年紀雖然大了,還是俏得很呢,一雙眼睛飄括括的,比小姑的要引人得多;不然,小阿嬸那個不成器的弟弟怎麼一見她就走不開了呢!小姑是生得端正,不過講起飄逸來,是及不上大姑的。」

  我聽了固然不高興,不過我心裡也承認大姨有一種神情——後來大了,曉得那是一種風騷,有種女人,像大姨那樣,天生就有的——阿姆是沒有的。

  大姨有一張十足的瓜子臉,瘦怯怯的,尖下巴;雖不像阿姆圓墩墩的雙下巴有福相,卻是好看。她的眼睛最懾入,大姨夫死了這些年,她那雙細長的鳳眼還是水波欲流的,充滿了風情,嘴唇薄薄的兩片,很配合那個尖下巴,就是鼻尖稍嫌厚實了一點——林家的鼻子,鼻尖厚厚的一塊是有名的,減了不少俏麗。

  她嫁給姨夫時還十分年輕,姨夫的前妻生產褥熱死了,遺下三個女兒,美香、美英、美雲,小的才滿月,因此找續弦不易。後來姨夫托了中人到林家橋來物色,找到外公家來。

  外公先是不肯將大姨嫁給人家做填房,無奈外婆貪圖王家的大家產,又看中了大姨夫的人品,就硬騙軟勸,想盡方法要外公答應。外公到後來抵不住外婆的囉嗦,就勉強應允了。大姨嫁過去之後,的的確確過了十年富家少奶奶的生活,保養得嬌滴滴,白嫩嫩的,和姨夫的感情又十分好,當時羨煞了許多林家橋村裡待嫁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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