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於梨華 > 夢回青河 | 上頁 下頁


  「你說謊,」我插嘴說:「剛剛祖明親口對我說你昨天挨了一頓大姨好打,因為你回了嘴,這一塊烏青也是她擰的,對不對?」

  大舅母看我一眼,又看美雲,美雲垂著睫毛不響。大舅母輕輕撫摸一下她的傷處,輕歎一聲說:「小娘,可憐!」就走開了。

  我等她一轉彎,就一溜煙跑入廚房,橫拉直拖的把茵如弄出來。茵如是一個胖鼓鼓、笑嘻嘻的洋囡囡——阿姆的口氣——什麼事都沒有主張,由我吩咐的,因此我們兩人也特別合得來。她只比我小幾個月,人卻簡單得多。大舅只有國一和茵如一對兒女,茵如性子好,比較得大舅的寵。

  「定玉,你看,你把我的手都捏紅了。」她假裝氣惱他說。

  「快去拿大舅從上海帶來的美國軟糖來,舅母說過的。」

  「啊呀呀,好不難為情,哪有客人自己討東西吃的,你聽見過沒有,美雲姐?」

  美雲笑笑。

  我見她不幫著我,氣就來了,「她比我更想吃呢!你想想看,她在家裡是什麼都輪不到她吃的。」

  美雲一時把笑容都收了起來。

  茵如心軟,馬上說:「好,好,好,我去拿。平時姆媽難得給我吃的,所以我自己也想吃,好了吧?跟我來拿。」

  「不嘛,我們在這裡等你。把那套東西也帶出來。」

  她搖搖頭,「今天不能玩,姆媽等會還有差事給我做呢!」

  「好,好,快去拿糖來,少囉嗦。」

  她跑著小步走了,剛去不遠,就聽見她歡呼:「喲,你們來看,阿哥回來了,咦,爹爹也回來了呢!」

  我的心撲通一跳,也不理美雲,也不想等糖,忙忙地就往前庭跑去了。

  美雲也急步跟了來,討厭!

  §三

  不知道是阿爸方面的親屬少,還是阿姆和她娘家方面的人來往得特別勤密,總之,自我開始稍知人事時,就發覺我們在林家橋和王新塘過的日子,比在青河過得多。不但是逢年過節,就連寒暑假,都是和林王兩家的表兄弟混在一處的。在我們小小年紀裡,固然還不能瞭解感情是件什麼東西,但是大家混久了,每個人卻也有充分的、或是足夠的智慧去表達自己對在一起玩的同伴的喜憎愛厭來。

  當我五六歲大時,我們經常玩的,是拜堂的遊戲,在這個年齡裡,是不會知道虛偽或假裝的意義的,所以我們一玩這個遊戲,各人當然就找自己比較喜歡的配對。我經常都找國一;國一也不要別人,只要我。

  「拜堂」玩得多了,被配為一對的兩個人的感情就很自然的比較好起來。而別人也總喜歡把他們歸納在一起,譬如說,大家在玩別的遊戲時,配成一對的兩個人忽然爭吵起來,那麼第三者就會羞著他們說:「啊呀呀,剛剛才拜了堂,怎麼就要吵架了呢?也不怕難為情!」經人這樣一說,那兩個不但馬上會停止,反而會變得更要好起來。

  我對國一的感情,不是光因為玩拜堂玩好的;而是我從很小很小開始,對他就有一種盲目的崇拜。現在分析起來,這種崇拜有兩個原因:一、在幾個表兄弟中,他生得最神氣;不是最漂亮,而是最有氣魄,而我天生就傾心於骨骼魁梧,氣勢萬丈的英雄,二、他不買我的賬。我自己是一個處處想占人便宜,處處想捉弄人的促狹鬼,可是他每次都可以把我吃蹩的,這不但不使我對他懷恨,反而令我對他欽佩得五體投地。因為信服他,當然心甘情願的聽從他,這當然很使他得意,因為得意,他就對我另眼相看,而特別保護我。

  他小時對我的加意愛護,有很多例子可舉,不過我現在記得最清楚的,是我十歲那年在王新塘住著時發生的一件事。

  大姨家的後門口有一個小小的河塘,熱天我們總喜歡坐在平滑的長方形的砌石鋪出來的河塘上,把腳放在河裡玩水,或者我和茵如蹲在石級上洗我們的小手絹或洋娃娃的布衣褲等等,有一天我和她正坐在河塘邊談笑,祖善從後門口一扭一扭的向我們走來。

  「哪個有種到塘裡洗個澡,我到鎮上去買黃金爪來請客。」

  我們裝著沒有聽見,只顧說我們的話。他扭到我身後說:「你有沒有種,定玉?」

  我的氣馬上就來了。「有沒有種關你什麼事?看我不去對大姨說,你講話流裡流氣的。什麼叫有種,什麼叫沒有種?」

  「啊呀,啊呀,不得了,黃毛丫頭教訓起老子來了!」

  我把兩腿一縮,呼的一下就站了起來,沖著他的臉說:「怪不得阿姆說,「三代不離舅家門」呢!看你樣子就和小舅一樣,壞胚子!」在表兄妹中,我的嘴是出名的刁利。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他早已一伸手,把我仰天推到河裡去了。我因為沒有預防,嚇了一大跳,在水裡一下子就連喝了七八口水,瞪著眼珠,直噎氣。茵如嚇得臉白如死,好半天才哭出聲來。她一哭,屋裡的人出來了,國一看見我只有一小塊頭頂心露在水面上,連鞋襪也顧不得脫,就竄入河裡,一把揪住我的頭髮,把我拖到石級上。

  這時茵如正在一邊哭,一邊把事情發生經過講給大人們聽,大姨十分生氣,指著祖善罵道:

  「讓我來治他,讓我來治他!人家定玉是客,而且比你小,你看我不好好的叫你吃一頓生活!」

  罵了半天,卻是不動手。冷不防,國一伸手一推,祖善早已撲通一下仰天跌入河裡去了。舅母氣得抓住國一的臂膀就要來打,國一力氣大,一甩手,就逃開了,嘴裡還說:

  「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我從濕答答的頭髮縫裡瞅住他,這必定是他最近從那本劍俠小說上學來的,以前沒有聽他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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